三月十三东山庙会是南诏风俗,南诏姑娘热情大胆,这一天她们会身着盛装结伴出游,一边游玩,一边暗中物色意中人。若男女双方都有意,即可互送礼物以表心意。三月的周国依然春寒,一到夜晚人们就居家躲冷了,而南诏气候温和湿润,四季如春,加之有庙会,夜市较往常更是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小贩吆喝此起彼伏,路边有卖茶叶的,有卖首饰的,还有卖鲜花的,满城灯火通明,街头巷尾热闹非凡。
前几日在朝堂上的唇枪舌战已经让谢明昭有些疲惫,一听到有南诏最盛大的东山庙会立刻两眼放光,说什么那天晚上都要溜出馆驿见见这民俗风光。但奈何霍衡始终不放心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南诏独自一人出门,坚持要陪她一同。
霍衡和谢明昭并行走在街市上,所带来的文人服装已被送去浣洗。此时出游谢明昭只做女儿家平常打扮,红衣白裳,一支步摇,不施粉黛。
“你不知道,和那群老头当面对质我有多紧张!”完全放松下来的谢明昭唧唧呱呱道:“那几天我都没睡好觉,连着看了十天南诏风俗志,什么市井人物传奇我都翻遍了。如果没做好,损了我大周威严,我可真就是主辱臣死了。”
霍衡倾听着她叽叽喳喳的抱怨,嘴角不自觉得向上微扬,傍晚比不得白天明亮,略微昏暗的光线更是将谢明昭侧脸衬得如玉人一般。
“如半天朱霞,又如云中白鹤。”
“可是今天没有晚霞啊!”
谢明昭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认真看着霍衡,霍衡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化开了。
“不是说晚霞,是说你...”
霍衡的声音突然被小贩的吆喝声淹没,谢明昭的注意力顿时落在了刚出炉的酥饼上。炉灶里炭火劈里啪啦,蒸笼更是热气腾腾。摊主麻利地将冒着热气的金色大饼剁成小份。焦香勾起了谢明昭的馋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主手起刀落。
谢明昭眉眼弯弯:“买点?”
步摇微微摇晃着,但似乎鬓边的南珠墨玉成了赝品,她的眼睛才是真迹。
“好!”
只要谢明昭这样一笑,霍衡觉得,任谁都不会拒绝。
刚出锅的酥饼热气腾腾,谢明昭被烫得手忙脚乱地来回倒腾。咬上一口顿时唇齿生香,她满意地品味着老板的手艺,嘴唇上亮晶晶的全是油。
“赶紧趁热吃啊!凉了就腻了!”
谢明昭已经咬了一口,只觉得舌头都要被鲜掉了。见霍衡一动不动,谢明昭干脆将酥饼递至霍衡嘴边,殷勤道:“尝一口,很好吃!”
霍衡心口莫名悸动了一下,仿佛小猫将尾巴轻轻在自己脸颊上扫了一下,酥酥麻麻的。霍衡对上谢明昭满眼期待,刹那间,怦然心动,心神失守。恍惚回神,他有些不知所措,低头轻轻咬了一口谢明昭送至他嘴边的饼。
“好哇,我是叫你接过去!你怎么...”
霍衡一手接过,一手轻轻拭去了谢明昭嘴角的饼渣。
谢明昭愣住了,任由那双手触碰到自己的唇。触碰的那一刹那,谢明昭的脸颊好似被火烧了一般顷刻间变得通红。
“有些腻,去茶馆坐坐吧!”
谢明昭如得赦免一般,无比乖巧地跟在霍衡后面。正巧有人在说评书,听口音应当是蜀中来的,而评书内容讲的是当年霍衡如何收复河西走廊,先帝又如何设了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
一杯茶下肚,谢明昭觉得刚刚的脸热好了不少,眼睛又眯成了两轮小月牙:“所以,祁连山那一战能讲给我听吗?我曾听闻戎族人传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霍衡抿了一口茶,嘴角微微上扬:“真想听?”
“想听!霍将军口述自然是比兵书鲜活有趣得多!”
“汉人常常奈何西戎人不得,多是因为西戎人骑快马,来去如风。若要和他们对垒,须得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抛却辎重,轻装上阵,轻骑闪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不过,戈壁荒原茫茫,我之所以能千里奔袭突击成功,还是因为我招纳了一群西戎士兵,他们懂地形方位,因此有他们做斥候,我军从未在大漠迷过路...”
谢明昭点头称是,因为她记得有个叫赵陵的将军在漠北迷路,致使功败垂成:“你怎么确定他们会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就不怕他们里应外合打你个措手不及么?”
霍衡修长的手指在深色茶盏上拂弄着,氤氲茶气遮掩了眼底柔光,丝丝缕缕的笑意在嘴角蔓延开来:“你说呢?”
“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士。”谢明昭若有所思:“是不是你给太多了?”
“差不多吧。”霍衡点头:“我不仅让他们吃饱饭,还会按期给他们月例银子,这些人吃饱饭之余还能有钱给自己的家人换些粮食和毛皮。但是西戎打仗却反过来,打仗前许诺抢到的战利品归士兵个人,但实际上抢回来却要先交统领,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这确实是赔本买卖了,拼死抢了点东西,结果却落不到自己手里,如果真不幸战死也不会有人过问。在利益面前,保持忠诚是一件十分考验人性的事,算来算去真就不如给周国干活划算。
“他们也是人,妻子孩子都在我军中,与咱们汉人早已一般无二。我能取胜,西戎军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
霍衡招呼店小二上了两碟糕点。
“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这么说一半留一半放在说书摊子里是要被打死的!”
霍衡忍俊不禁,又给两人斟了茶,才慢慢开口道:“行军打仗,军心是最要紧的,其实也就只有京城禁军是全副武装的精锐,放在地方军尤其是边防军,很多其实都是当地农户。那些小兵士卒,有不少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才来军队里混口饭吃,这些人与精锐武士而言毫无可比性。一旦军心涣散,心生畏惧,整个军队势必如一盘散沙、不攻自破了。”
谢明昭若有所思地垂了眼眸,低头看着手中茶盏中自己的倒影“说得极是,我对南诏君王所说那些,不过也是揣摩了他的心思。所谋者,不过心而已...”
“是这样。战场之胜负,其实并不像说书那般尽皆斩首,胜败往往只在一瞬间...”
谢明昭来了兴致,十指交叉叠在下巴处:“哦,此话怎讲?”
“你可知溃不成军这个词?”
“当然。”
“这一战成功的关键在于一个‘溃’字。”霍衡以手指蘸了茶水,在乌木桌案上写了个“溃”字:“其实在战场上,部队伤亡十分之一就可以算全军覆没了,因为被己方逃兵践踏踩死的可比被对方杀死的多多了。一旦对方崩溃,只需要追逐败军即可大获全胜。”
“当真?”
“当真!兵不在多,在人之调遣。打仗其实打的不是人数多寡,而是军心。就好比我派一小队人绕到西戎后方,不砍人,只砍旗帜,然后再换上我军的旗帜,然后大喊他们的将军已经被抓。那些士兵一看,顿时乱作一团,纵使再强悍,一旦群龙无首,反倒败得更快。还有,在张掖山丹河处曾与西戎军对峙,敌众我寡,可正巧当地多沙石,我就命人连夜装沙袋拦了河道上游,然后又派一小拨人马引诱他们渡河。等他们的头领上了岸,大部分军士还在水中的时候我就命人撤去沙袋。他们没做防备,而这河水突如其来,就把他们的部队截成了两半。”霍衡做出了一截两段的手势,笑道:“这头领进了我军包围,拿了他首级,那些军士自然就不战而降了!”
听到霍衡漂亮的嘴唇吐出“首级”二字,谢明昭突然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这个没算过,俘虏的倒是不少。”霍衡微微皱眉,细细想着:“有次我让武刚车围成环形,如铁桶一般。西戎那边看着全是铜墙铁壁,无从下手。就在他们稍稍迟疑的时候,我就派了两路骑兵从侧翼杀出冲击他们战阵。斩获大约...一万九千人?别的实在记不得了...不过,其实人没这么重要,关键是俘获他们的牛羊,这样也好以战养战,免得补给线太长迁延时日,也能给国库节省许多银两。”
“那...你靠...军功...得了多少食邑?”谢明昭倒吸一口凉气——她曾听说书人几万几万的斩首,以为是为吸引听众的夸张之语,如今听霍衡云淡风轻地说出那些人头,她嘴角颤抖了一下。
“唔,我靠军功挣来的食邑,大概...一万九百多户?”
谢明昭送到嘴边的茶盏抖了抖,有几滴落在了领口处,留下几点青色水渍。她算了一下,李维桢食邑也不过三千户,就已经如此阔绰,真正的万户侯就坐她面前,到底是忍不住问道:“你每年收一万户的地租...累不累啊?”
“欸,也没你想的那么夸张!”霍衡被谢明昭的模样逗笑了:“当今陛下登基时将先帝赐予我的食邑收回,说是折罪,只留给了我一千户作恩典。”
谢明昭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猛灌了下去:“确实是...陛下不想你收租子太辛苦...”
“手握军权的人,无功时不过是废人一个,有功时又怕功高震主。我不过一个武将,心思再多,哪里对付得过朝堂上那层出不穷的制衡算计?”
“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我早就想明白了!”霍衡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无可奈何却又释怀地笑了笑:“世人称我名将,可名将哪有到白头的呢?我这样被废置在巴蜀,总好过死在陛下的猜忌里...率军之剑,岂可挥于私斗?”
霍衡这样冷静透彻,谢明昭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了,只是默默盯了茶沫散去,许久才幽幽叹道:“是啊,猜疑可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可怕...”
谢明昭觉得此时二人间的气氛有些压抑沉重,便故作轻松地起身,向外张望几眼,笑道:“这样吃喝了一阵,不消消食怎么行。我看外面的灯都点起来了,不如再逛一逛?”
“好!”霍衡也随之起身,冷峻的薄唇如新月一般,清澈的眼眸荡漾着一层淡淡的水波,柔和得好似要把人融化一般,不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