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时,赵二瞧出桂娘心情别样的好,问她:“今天是撞见什么好事了?”
桂娘但笑不语,自顾自乐呵。赵二见她不想说,也不多问,去生火做饭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发现自己和陆蔺的共同点多了一些。桂娘帮着看灶下的火,在缭绕的烟火气里熏得双眼发红。这让她有些别扭的高兴和随之升起感同身受的愤懑。
陆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善良得体、大方有度,年纪轻轻精通医术,会俯身搀扶病重的老妇,也会高声呵斥无理的家属。桂娘受了陆蔺很大的好处,还有很多人都是受惠于她。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似乎得了老天的厚待,也要忍受老天的薄待。
年幼丧母、父亲说不上多么慈和,会走路的年纪就已经跟在大母身边熟识药材,十多年过去学有所成了,要面对质疑和风浪远远多于旁人,从来有理有据地答复。若非天生的好脾气,就只能是历练出来的好脾性。
桂娘其实也知道,陆蔺有个多么惹人艳羡的大母,且教导了陆蔺终身有靠的本事,无论在何时何地,医师总是能活的不错。比起差点因为请不起医者而病死的赵二、蜗居在小小院落得过且过的自己,陆蔺已经算是有着绝佳的好运道。但是,这样比较出来的好运,又算得了什么?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桂娘还是心疼陆蔺,更心疼自己,也不知道天底下的好日子到底都是被谁过去了!
桂娘手下柴火钳一阵乱捣,柴火歇了大半。赵二听见动静,弯腰探头来看灶火,笑着拉桂娘的手,往她手里塞麦芽糖、劝她出去透透气:“又是谁惹了我们桂娘不高兴了?这儿有我呢,桂娘去玩儿吧。”
赵二坐下,用柴火钳摆弄两下,火重新旺起来。
麦芽糖外头裹了黄豆粉,手上拿着不粘,进嘴巴嚼了才粘牙。
桂娘就干坐在桂花树下抱胸生气,看什么都不顺眼,这树也是,为何就不开花了,到时候让蔺阿姊失望了可怎么好?
最近一段时日家里几人各有各的事,常跟在孙主簿在外头跑的老仆从就被留下看家,连带看管着越发不成器的孙二郎。桂娘吃完糖,眼前是坐在门房处纳凉的老仆、耳边是孙二郎不成曲的小调,十二分的不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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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桂娘把雇了林立秋来做厨娘的事儿与孙主簿交代完毕,特意多提了一嘴:“阿耶,天渐渐热了,趁着这几日人多,回头搬个水缸放院子里吧,不然阿耶辛苦一日回来,连个空余的擦脸水都没得。”
孙家的院子唯有一点好处,就是有一口单独的井,邻里邻外多有来接水的,与邻居的关系就因此修好。平日孙主簿用水,多是赵二提前打好,赵二病了就是老仆,但老仆办事不细致,孙主簿手边总有缺的时候,确实不方便。
孙主簿点头应承:“明日我叫人买回来。”
孙主簿既然开了口,不到半日老仆就带着一口大缸回来,指使人往桂树下一摆——忒不像样子。
这口大缸得有两个成人合抱的大小,树在院中心又不甚茂盛,大缸无论是放哪一头都不协调,一放一个头重脚轻。最终还是桂娘决定,放到角落去和水井、厨房作伴,也省的人来回跑动。
林立秋来时正碰上送水缸的三五人离开,她利利索索地上手帮着洗了水缸,顺带与桂娘说闲话:“这缸放得好,家里就该有个这样的东西呢,清晨城东城墙下一家起火,得亏火灭得早,只连带烧了三户人家、死了个腿脚慢的老人。”
桂娘听得第一时间不是害怕,却是好奇,她问:“这也太怕人了,起火的地方离你的住处近么?”
“且远着呢,就是人声大,消息传得快,这才知道了。城墙根的屋子密,隔个一两年的总有不小心的。听说是谁家孩子夜半饿狠了,偷偷起火。都是稻草棚子、木板的墙,又怕大人瞧见,捂着偷着开火,一点即燃,死了好几户人家。唉,都是可怜人呐。”林立秋俯身漂洗了水缸,开始往里头打水,满上七八分才歇,随后进厨房,准备午后的饭菜。
桂娘瞧她动作有模有样,也不去参合,先去和赵二说一声免得她平白操心、跟着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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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一件正经、乐意的事在做,心里的杂念就少了。
自打钱鑫与陆蔺祖孙来此地,桂娘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心,新来的县令据说是个闲不住的人,孙主簿跟着不见人影,没多久老仆又开始跟着孙主簿走动,孙大郎上学,孙二郎又不知道哪里游荡,小院子大多数的时候只剩下桂娘、赵二、林立秋三人,凭着桂娘当家做主。她半日在家、半日去隔壁帮衬,呼吸都是顺畅的。
即便忙碌,也是充满希望,站在陆蔺身边的每一刻都是松快的。
那种轻松和愉悦难以言表,仿佛天地开拓, 林秀死后的整个十年里的阴影终于散去,拨云见日。
快乐之余,偶尔,桂娘也会心生疑惑。
钱鑫看着健健康康的,便是致仕、不再做太医署的医师,料想都城也绝不会容不下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医吧?
陆县令外放为官也是有年限的,照着大人们的说法,钱鑫在皇帝跟前都有脸面,何不留在都城,待到陆县令四年期满,迟早是会团聚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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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娘第一次见到陆县令是在年前的祭礼上,那是个与钱鑫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孙主簿带着三个孩子上前见礼。一个照面,陆县令全然没心思注意下属的孩子,不过是顺口夸赞几句,而桂娘却已经明白过来,这是个和孙主簿差不多的古板男人。
这样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总是不太好过的。
陆县令一共两个孩子,陆蔺和陆大郎。陆蔺与桂娘熟识,拉着她往里走,亲近地坐在一处说话。桂娘回身之际还能看见孙主簿指点孙大郎孙二郎去和陆大郎搭话。
孙大郎与陆大郎说不上话,倒是孙二郎更能与人交际,不消片刻就眉飞色舞起来。
桂娘悄悄关注到这儿,就把头扭回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孙大郎已经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了,若是个和孙二郎混到一处的货色,那真不是个东西。
怪不得平日里跟在陆蔺身边也没见过陆县令和陆大郎几回,原来是本性不同,饶是钱鑫本事通天,也架不住一个跟不上趟的老男儿和惹是生非的好孙男,七老八十了,还得跟着各地奔波。
陆蔺好像知道桂娘的想法,抿嘴偷偷地笑:“今天来的人多,我初来乍到,就请桂娘多多帮衬我、替我介绍介绍吧。”
桂娘从没对陆蔺说“不”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应下,刚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好人缘,睁眼见到第一个凑上前的县尉家娘子,好悬没被手里一碗茶噎死,硬着头皮站起来寒暄:“县尉娘子今儿气色真好。”
“老了,哪有你们年轻孩子看着有朝气。”县尉娘子眯着眼笑,打量过桂娘和陆蔺,一手拉一个说话,“都是正正好的年岁,要我说,咱们这儿的风水好,瞧着比京中那些个小娘子更有神韵。”
吴县尉是进士出身,去年到药县任职,县尉娘子是跟着来的,也才住了一年。桂娘不知道千里之外的都城事,但陆蔺是刚从都城来的,观她模样就知道,都城的小娘子别的不说,必然是比药县这乡下地方更有前途。
桂娘扬起笑脸:“县尉娘子夸得太过了,蔺阿姊是打都城来的暂且不说,我就是个乡下孩子,哪有什么‘神韵’不‘神韵’的。”
陆蔺心里明镜似的,见桂娘答话了,便笑着点头,再不接话。
桂娘与县尉娘子手拉着手敷衍好一会儿,总算是把人送走了。等人走远,两人就低声说起吴县尉的家事,陆蔺说上联,桂娘说下联,把人家门内事儿对了个清楚明白。
当今皇帝当政,朝堂之上女人为官做宰不知凡几,单单陆蔺在太医署见到的医师,女人就占了多数。道理都是通用的,人见人吃肉饼,就咽不下草皮,都城内的小娘子全都削尖了脑袋、卯足了劲儿想走仕途,也就是药县离都城太远,春风不渡。
科举就是为皇帝选人才,男皇帝好用男人、女皇帝好用女人,如今科举,各科两榜,女一列男一列。吴县尉人到中年之时进士及第,稍好些的地界都轮不到他,在吏部铨选转了几轮、动了长辈关系才分到药县来。
时下士人晚婚,吴县尉中了进士便眼巴巴地去求娶世家女儿,可如今世家女儿哪个不想功名利禄、青史留名,总归生下孩子照样是自家人,家中长辈又如何舍得轻易把女儿嫁出去。女子向上提一节,男子就再往下寻配,倒使得民间聘礼一涨再涨,加之律令严苛,如今小巷彩船上的伎人放养望去具是男儿。
吴县尉吃了好几个闭门羹,照他在酒桌上的说法,退而求其次,娶了如今的县尉娘子。他晚婚,但孩子却不叫人晚生,长男已经十六七岁。吴县尉吸取经验,有意让长男早些娶妻,县尉娘子进了门就开始张罗婚事。
世家女儿是不敢想的,硬是整日盯着同僚家的女儿看个没完没了。吴家大小算个大族,孙主簿家底太薄,吴县尉且瞧不上,倒让桂娘庆幸许久。
既说到这儿了,桂娘又与陆蔺说了孙主簿从前对前任药县县令家小郎的妄想,感叹世事落差:“都城与药县比较起来,像是差了几百年去,真叫人羡慕。”
陆蔺道:“药县再偏远,仍是王土,山岭险峻,也在天日之下。都是些没意思的人,世易时移,凭他们几个算什么,都是早晚的事。”
写这个的时候参考了记忆里的灶台,但是古代……差不多就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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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