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总觉得小孩子记不住事,其实孩子能记得的,特别是印象深刻的旧事。
林秀在世时最爱桂花,死也死在金桂盛开的月份里,病入膏肓了,还记得叫人关照院中的桂树。
人死前是会回光返照的。林秀病的消瘦,那时候却有力气抱着女儿走出屋门晒太阳。桂娘还记得,当时日光照在庭中桂树顶,落下金灿灿一片。林秀病容全消、面色泛着奇异的红润,轻声为女儿唱着歌谣,随手从沉甸甸的枝头拨了一短枝桂花别在桂娘发揪。
而桂娘难得见到久病的母亲,仿佛身体大好,高兴得直拍手,母女和乐融融。
可惜,快乐转瞬即逝,林秀身体支应不住,勉力哄着桂娘在树下坐好,不敢当着女儿的面咳嗽,扭过头一声高一声低地喊人:“赵二、赵二,来替我看着桂娘。”厨下煎药的赵二擦手小步跑奔来,林秀见人来,狠心松开桂娘的小手,也不要赵二来搀扶,强提一口气闷头小跑进了屋子,一头栽进床榻。
赵二明白林秀的身子熬到尽头了,搂着桂娘回到厨房,先捅灭了灶下火星,再从柜门内拿出一小块饴糖放进桂娘嘴里,教她乖乖坐在竹凳上抿糖吃。
暂时安顿了桂娘,赵二这才端着方才熬的药往厢房走动。林秀脸色惨白、扑在榻上小口喘气,双目无神,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任谁来看都是将死之人,她动动手指,此刻也只能牵动手指头了。
赵二登时明白过来,伸长双臂将林秀搀扶坐靠在长榻靠墙一侧,低声交代:“桂娘在厨下坐着吃糖,小郎上学还没归家,郎君……”
林秀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再多说,口舌中冒出蚊虫翅膀声响的几个字眼:“……之后,你就搬进来,孩子也是……”
赵二眼泪倏地落下来,眼前模糊湿漉。赵二进孙家做事时才二十岁,既然能做奶妈,必然还有个孩子,少有人知道那孩子也是孙主簿的,孙主簿不叫孩子见人,怕丢人。
林秀彻底没了喘气的力气,愣愣地望着打开一角的窗户,慢慢闭上了眼睛。
窗下是站在小竹凳上的桂娘,窗开的高,小姑娘露不出脸来,手指扣动窗户,只有露出一小节桂花影子晃动。
未曾注意到的角落,远远的,孙大郎下学回家走到门口,被老仆拦在庭下,听着赵二愈发响亮的哭声茫茫然站住脚。
孙家的院子小啊,桂娘懵懵懂懂地转过头,就和孙大郎对上视线,两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在哀嚎中一起失去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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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用过早膳,老仆帮着收拾碗盘,桂娘进厨房泡药、煎药,端着药碗送到赵二床前。赵二见是桂娘来,端起药一口饮下,擦了擦嘴角,说道:“这半个月来,我身子确实松快些了,要是当年娘子也能碰上陆小娘子这等善人,该多好啊。”
赵二想起林秀,免不了掉几滴泪,靠在床头叫桂娘给她读一读林秀的遗书。
林秀识字,还能起身的时候提前写好了遗书。这封遗书孙主簿看过也就丢开了,后来和林秀留下的东西一起封在正房的左屋,从前都是赵二打理,现在是桂娘收拾着,陆蔺送回的书也放回那间屋子。
就桂娘来看,遗书写的中规中矩,上文写孩子如何,下文写赵二如何,末尾提了两句院子里的桂树。
赵二最爱听的就是林秀对她留的那几句话,请托她帮忙照顾孩子,告诉她留下的私房都有些什么,叮嘱她别忘了给桂树浇水,最好每年能收集金桂花泡水喝,要是家里发达了还能做点桂花糖吃。
每次听桂娘读到这,赵二就难过,说自己长到快二十岁数也没尝过糖的甜滋味,老娘老爹从没疼过她,唯有林秀得了什么都会给她一份,还教她用麦芽熬糖的方法。
赵二哭得伤情,也最记恩,这么些年里比寻常人家的母亲更疼爱桂娘,即便后来孙主簿认了二郎,赵二也多关照桂娘与孙大郎,全然将自己的半生都献进林秀临终的嘱托里。
可惜桂花总不开,赵二哭到最后总是这么一句。
可惜桂花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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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过去,陆蔺来过一趟,赵二已经将恩人的模样记下。之前钱鑫来的那一回,正赶上赵二脑袋昏昏沉沉,虽然跪了,醒来却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陆蔺。桂娘就把钱大医的事与赵二又说了一遍,连可能只有一两年好活的事也没瞒着:“尽人事听天命,妈妈就安心将养着,钱大医连药材也包揽了。”
赵二有了走动的力气,便每日都要往院中走一圈,再回来就是坐在窗外看桂娘练字、读书。等到行动无虞了,赵二便上邻家拜访钱大医,再谢过对方的救命之恩。
她是闲不住的人,身体稍微好一些,就开始操持家中琐事,家里收拾整齐了,又开始用劳力表达自己对钱家祖孙的感谢。钱鑫医术高超,院子里病人、家属络绎不绝,总归是缺些人手的,就是不缺人,赵二也自愿去洒扫。
这方面,桂娘也不管她,但会跟着一起去。每个人都有自己放不下的事情,由着她去做些事情,说不得对她的身体更好。
陆蔺本是拒绝的,但见到赵二实在不安心,桂娘又帮着解释,陆蔺便随赵二去了,不过隔三差五的总要来看过一回,担心赵二出事。
于是,陆蔺家的院子里就这样多了两个人。
赵二是极朴实的人,没人会讨厌,知道她是病人,大家也都让着、偶尔帮一把手,日复一日瞧着,赵二的气色当真好起来了。
桂娘这头暂时放下心,每日跟着陆蔺,做些抄录药材名、晒洗药材的琐事,不为别的,能多认识几个字也是好事,再记下几个治小病大病的方子,以后受用无穷的。
从前,桂娘窝在厨房给赵二煎药,头一两回亲尝过药味,且不说那些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的药材,单单煮药熏的浑身都是苦味,再尝那味道,眼泪都能逼出来,药又贵得很。
书上、人言的什么“药香”,从那时起,桂娘是打定主意再不信了。
没过多久,这份“主意”轻易地被她更改了。
跟在陆蔺身边走动的这段时日里,桂娘常常能嗅见淡淡的香气,有时是陆蔺向她递了东西,有时是陆蔺握着她的手教她哪个生僻的字词……都是些寻常的小事,偏偏叫桂娘将药味闻习惯了,再给赵二煎药也不觉得苦了。
倒是孙大郎来过一回,觉得妹妹好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跟在外人屁股后面四处转悠、做些杂活实在是不成样子,还搬出孙主簿来了。他的话一出口,又被桂娘三言两语撅了回去。桂娘不必猜都晓得孙主簿的心思,便是她想回家去,孙主簿也是不允的,指望着桂娘能与钱鑫打好关系,万一能给他博得前程呢?
她也乐得不回家操持家务,以家中无人为借口,央孙主簿再出笔铜钱正经雇了帮佣来,免得赵二总惦记厨下的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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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务事上,孙主簿出了几分钱银,就再不管的。赵二是个节省的实诚人,从前拿钱都老老实实地花用,没出过乱子。赵二结实地病过一回后,跟着孙主簿多年的老仆操持了一段时日,桂娘吃用不说一落千丈,也是顿顿茹素,更别说赵二的药钱,好险没给赵二病死。
自那以后,桂娘就自己寻了孙主簿说话,到底孙主簿也吃的不如从前,知道老仆这上头不经心,最后归了十多岁的桂娘管家理事。有先例在,寻帮佣一事,桂娘也不指望孙主簿能找个多么好的人物来,打算先向王大娘问一问人。
在王大娘四处打听的期间,桂娘先在上门求医的人中碰上了合适的人,一对母子,母亲姓林四十许人,女儿林立秋十六七岁。做母亲的是给乡绅人家正正经经当厨娘的,日日厨房烟灶里来去,得了咳疾,被主家疑心是传染的病症,因此丢了饭碗。她们家中有些积蓄,听人说钱大医的厉害,最最要紧是不费钱财,林立秋做主带着母亲来看病。
钱鑫看诊时,陆蔺与桂娘俱在,是个不费事但费时的慢病。陆蔺一颦眉,桂娘便开口了:“我家厨下正缺个人,你母亲做得厨娘,料想你也不差,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立秋略有迟疑:“我母亲要人照顾,不能长久地离开人,能住自家么?”
“这当然是无妨的。”桂娘笑道,“我家小,便是你要住下,我也寻不见能叫你住的屋舍了。每日两餐、厨房洒扫,银钱上不会亏了你的。”
人啊就是奇怪得很,没钱如赵二一般的人,多给一钱孙主簿都要心疼,但向着钱鑫这般不缺钱财的人,又十贯百贯都舍得。既然桂娘不用再担心赵二看病的钱银,她也懒得为旁的事情精打细算——总归省下来的不是她的。
桂娘想从孙主簿手里拿钱总得立个正当正经的名目,即便接过手,这钱归根结底也还是孙主簿的。但是她手里的钱银无论是怎么来的,都要由着孙主簿取用。这一点,桂娘早八百年就想明白了。
两人三言两语敲定了雇佣的事,林立秋拍着胸脯保证明日一定早早来上灶,而后欢天喜地地搀着母亲回家去了。
这是与人排忧解难的好事,陆蔺却不能放心桂娘的轻率举动:“人品、手艺都不验看,若是你家父亲问责于你,该怎么好?”
桂娘笑嘻嘻道:“一个能捞空家底为母亲求医的人,人品不会差的。我只是想帮一帮她,就像蔺阿姊帮我和赵妈妈一样。蔺阿姊方才也想帮她不是吗?这院子不比我家大,人却不少了,倒是我那儿还缺个人手,岂不是两全其美?”
至于要不要试一试手艺,总归桂娘不挑嘴,大差不差都能吃。到时候孙主簿要是不满意,再找陆家介绍的借口堵一堵嘴就好了。
“你呀。”陆蔺手指虚点桂娘鼻尖,笑道,“做好事也得不叫自己为难才好。孙主簿的为人与家父是一般无二,你若有为难之处,尽管往我这头推。”
桂娘更乐:“看来做好人好事也是有讲究的,我是明白了,若是两家父亲是同样的‘好人’,该把这事往钱大医身上推。”
陆蔺被逗笑了:“你知道就好。”
之前也考虑过要不要写倒叙,倒叙的话没写过,所以最好是把文写完慢慢修、再发,但我发现没有更新在后面追,总是存不住稿子,还是先这样写着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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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