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白月光炒剩饭 第74章 大唐文起八代之衰——韩愈（韩愈篇完结）

《论佛骨表》一字一句皆利刃，刺向自己万劫不复，大不敬的言语，顷刻惹怒帝王，哪管你是不是真心保家卫国？顺我耳者昌，逆我耳者亡，好话听多了，家国天下一直都是顺风顺水般模样，忠言逆耳则是危言耸听的心怀叵测。再说了、天下我独大，捏死一个不听话的小小官僚，比捏死一只蚂蚁更简单，关键是还不需要自己动手。很快他下令将韩愈处以极刑，面对即将身首异处，他依然倔得出奇，始终不曾改口，哪怕一句服软？都只字未提，旋即他被打入死牢。好友裴度、崔群等等……看着他即将脑袋搬家，不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纷纷跪在朝堂之上为他求情，裴度低声下气：“求陛下看在他忠心耿耿，为了江山社稷的份上 ，饶他不死吧！若将他处以极刑，此后谁人还敢直言进谏……”崔群小心翼翼：“是啊！陛下、阳山在韩退之（韩愈字）的治理下政通人和，大家有目共睹，他在当地百姓心目中的的位置非同一般，若处死她，怕日后阳山百姓生异心啊！”盛怒之下的皇帝佬儿不由得想想揭竿而起的场面，怂了许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查查偏远地区有没有空缺？”一官吏补刀：“正好潮州刺史位置空缺……宪宗怒吼：“即刻上道，不容停留。”就这样韩愈被贬至潮州。几次三番遭贬黜，皆因祸由口出，哪怕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浸泡数十载，他也不染任何杂质，不屈不挠秉公直言，这是有良知知识分子的担当，此处心疼他三秒。

人生起起伏伏间，仿若白云苍狗，难料聚散，出狱就立刻离开京城。走的那天、雪花漫天飞舞，薄雪落人间，山水孤清冷然，草木萧瑟凄凉，寂寞的枝桠孤独立于苍穹，衬托的内心越发凄苦。圣命难违、仓促先行、匆忙间、妻儿都没有跟得上，只得先依依惜别妻子，告诉她自己就在前面蓝桥驿等她。临行侄孙韩湘过来送行，就此一别不知此生还能不能相见？他绝望对赶来的韩湘说：“此去恐再无回来之日，到时记得来帮我收尸就好，不要让我做个孤魂野鬼啊！”韩湘泪眼模糊：“爷爷说什么呢？此去尽管凶险，可您定吉人自有天相，我们还要等你回来全家相聚呢？您一定要有信心啊……”他摆摆手低头走过。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除弊事”这三个字，即使到了这种四面楚歌的地步，他依然决绝的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为自己忠而获罪的胆气点赞。哪怕非罪远谪，招致逆天大祸，“肯将衰朽惜残年！”老而弥坚的刚直不阿之态，依旧矗立意念之林，不死不休，这便是永垂不朽的文人风骨。

十二岁的女儿从小身体羸弱，临行的时候已经无法下地，锅蓝桥驿的时候，已经呼吸困难，妻子紧紧搂住她：“作挐孩子坚持住，等咱们找医生，给你好好诊治一番……”她边说边摸眼泪，而后对着几天不曾进食的女儿问：“作挐，你想不想吃点东西？告诉娘亲……”孩子半睁开眼睛看着母亲：“娘亲，我冷……什么都：不想吃……你好好抱抱我……”不停抚摸着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妻子心如刀割，将她更紧搂入怀中，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感受她的呼吸。泪水夺眶而出滴在孩子脸上，她抬起无力的小手，轻轻为母亲擦掉滚汤泪水：“娘亲，不要哭，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了，等我好了跟你学绣花……”说完慢慢闭上了眼睛。不久孩子的身体好像不烧了，直到她的小脑袋垂下，泪水划过凄楚的眼睛，定格在那一刻。妻子一动不动，死命抱住女儿，任何人都无法把她挪开……孩子冰冷的身体，就那样安静躺在她怀中。韩愈耳畔响起她叫“父亲”的声音，每次上朝回家，小小女儿都会躲在门口，看着他弯腰下轿的那一刻，跑过来悄悄蒙住他眼睛，奶声奶气故作玄虚说：“猜猜我是谁？”他总是假意猜是一番，女儿得意道：“父亲真笨，居然猜不出我是谁？”而后搂着他胳膊欢欢喜喜进门。如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瘦弱的身子笔直躺着悄无声息，曾经那个欢快活泼的孩子，想要开口唤一声“父亲”，只得来生……

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孩子生病的时候急着上路，管他什么君命如山，去他的五马分尸……如今……说什么都无用了。妻子一声不吭，直直坐着紧紧抱着孩子，生怕有人从她怀中抢走……眼里再无泪水溢出，她浑浑噩噩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死命咬住嘴唇，鲜血从牙间溢出，她丝毫不觉得痛疼，就这样狠命咬着不送口。他搂住妻子哽咽着：“求求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求求你……”妻子无动于衷……“是我害了她，我不该让你们跟着我一起去受苦，是我不好……”说完他不停煽自己耳光。几个孩子上前拉住他，一个个的脸上挂着泪珠，抽抽搭搭不停。他想起死去的十二郎，女儿与他兄妹该团聚在一起了吧？或许此刻他正在奈何桥上迎接自己的小妹妹？这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女儿有了大哥哥依靠，就不怕有人欺负她了。他心里默念：十二郎替我好好照顾你妹妹，等我跟你们一起去团圆。他含泪写下了《祭女挐子文》“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家何在”是他最惨痛的血泪控诉。雪已自顾自地蹁跹了一夜，风绞着雪，团团片片，纷纷扬扬，顷刻间天地一色，弥漫了整个山野。风雪的缠绵，让人平添许多凄婉。多少离愁别怨，只恨流水太匆匆，独对苍茫群山独自愁？想起了有十二郎的小时候，岁月扫荡，从此音尘各悄然。谁的晚照斜阳？谁的旧时容颜？谁的儿时当年？曾经春山如黛草如烟，以为时光蔓延成欢，如今却只剩满腔怀念，定格在日暮酒醒的刹那。你走的时候我的世界阴雨连绵，想你的时候再无晴空万里。人间最苦的是别离，尤其是死别，生命不希望结束的时候，就这样阴阳两隔，是世间最疼的感觉。散发着欣欣向荣的生命活力的小小孩童，攀爬到一半，还不知生命存在意义的时候，就结束了生命，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类最高级别的憾事。

尽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肯将衰朽惜残年”，其“虽九死犹不悔”救亡图存的伟大情怀，千百年来震憾人心。如果苍生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这一切以牺牲为代价换来，那么自己付出生命又如何？“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伟大的古文运动倡导者，为了苍生、不惜与帝王闹翻，哪怕有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到最后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佑护不了，依然我行我素敢怒敢言，他们值得永远敬重。因为有了他们，我们才知道大唐盛世里，社会底层的悲惨世界是怎样的惨不忍睹，朱门酒肉生蛆的时候，他们饿的横死街头，最后连一席葬身之地都没有，这是令人疼彻心扉的场景。韩愈和柳宗元身上人性的光辉在贬谪的穷乡僻壤，彻底发光发热。老百姓家的娃盛世没你什么事，饥荒之年首当其中的饿死鬼，乱世冲锋陷阵的炮灰。所以兴，无需百姓点缀；而亡，绝对需要他们来遭罪。许多贫寒家庭，他们生活在社会金字塔的底端，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这股清流……没有出现之前，他们的惨状好像从来没有引起任何关注，在歌舞升平的大唐盛世，没有人愿意提及苦难，醉生梦死是金字塔顶端乐于待见的选择。如果不能重视苦难，每个社会必然走向衰败，所以繁华如大唐，走向灭亡是最终发展趋势。

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来自民间，他知道底层生活状态，汉初朝廷会派官吏去老百姓中间采集民歌，从而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而及时变通政治风向。这样不但安稳了社会局面，也大大减少揭竿而起的机率，于是大名鼎鼎的“乐府”应运而生。后来随着统治者的养尊处优，他们不再关心民生疾苦，极致的奢靡腐化，让官方语言变成了歌功颂德为帝王发声的装饰，或无病呻吟的华丽牢骚。当诗文也沦为装饰，文化传媒也失去了起初那种淳朴，阴奉阳违的犬儒敷衍趋势，上敷衍权贵派系，下欺压百姓，跟在权贵后面摇尾乞怜，唯唯诺诺中、日渐丧失了思考与判断能力，彻底丧失了文人风骨。这些文□□动者的应运而生，登场后、他们以其蔑视权贵，直言进谏的激烈方式，来对抗贵胄皇权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虽然政治上个个败走麦城，但他们身上的人性光辉，震荡了整个大唐。这些人来自于民间，用慷慨激昂的发声，把百姓在压榨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艰辛透露的一览无余。韩愈的《论天旱人饥状》、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白居易的《卖炭翁》、元稹的《田家词》、他们不惧强权，与百姓统一战线去对抗当时的权贵阶级，“惟歌生民病”的人，自己就出身于“生民病”之中。他们保持着为民请命的责任感，自觉把自己的政治使命，贯彻到对底层生命的关注上去，他们在共同对抗苦难中，建立了深厚的情义。彼此扶持攀爬照应，甚至不惜为了彼此，连生命都可以舍弃，这种生死与共的古道热肠，更是惊艳了千年后历史的天空。白居易母亲去世那一年，被贬江陵的元稹“三寄衣食资，数盈二十万”，大手一挥大半年的俸禄赠予白居易，使他缓解丁忧之困。元稹当初因为敷水驿事件被贬江陵，白居易也是以死上书，奈何宦官的巧言令色蒙蔽了皇帝的判断，使得他视而不见闻而不问。而后白居易因武元衡遇刺一案被贬江州，元稹惊闻后，垂死病中惊坐起，满腹悲愤与疼惜。白居易与元稹两个更是在民间，积极推行社会道德自觉运动，让文学走向非常浅白的道路，所以白居易写诗通常拿去给不识字的老妪听，直到改到他们听懂为止，他们迫切希望文学与社会接轨，浅显易懂好掌握，使得人人不再被轻易割韭菜。

古文运动先驱柳冕曾说过：“夫君子之儒，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其文。道不及文则德胜，文不及道则气衰。”唐朝的古文运动，更是为了反对六朝文学的绮靡之风，曾把“文以明道”作为理论纲领引以致用。 当古文运动倡导者领袖韩愈提出“文以载道”，他重“道”并不轻“文”，文学要有思想，要有你所期待、所信仰的中心思想融入其中，这样文学才有自己的灵魂，否则一切只是空泛的纸上谈兵。如果失去这些古文运动倡导者，文学将永远是垄断在士族间的高级宠物，就像最后李白回想自己一生到底有什么作为“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书本自惭称学者，众人疑道是神仙”。作为贵游文学的坚定拥护者，每天除了买醉，通宵达旦彻夜狂欢外，便无所事事。享乐主义的盛行，上层推崇的奢华，底层的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贵游文学最终在繁华过后走向败落，只有五谷杂粮滋养出来的生命力才能久远，扎根民间才能焕发出新的生机，这为日后宋词的崛起埋下了种子。当然韩愈之流是至圣，圣人活着人间，接受人间疾苦。而李白是谪仙人要成仙的，道家超然于物外的洒脱，在他身上诠释的淋漓尽致，与儒家积极入世君子要有担当的思想是背道而驰的。无所谓对与错，视角不同所见也不同，百家争鸣的璀璨绽放，才不至于独树一帜，让文化彻底胎死腹中。

无论道路如何崎岖，人都要继续前行，砥砺前行中，不停寻找答案，一路却徒劳无功，当他逐渐接受现实，忍住了低谷期的艰难，成长路上的千锤百炼，最终化作自己向上的阶梯。在出任潮州刺史期间，写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祭鳄鱼文》，更留下“潮水潮山尽姓韩”的佳话。苦难永远是艺术的灵感之源，他不仅留下了《马说》《师说》《祭十二郎文》等千古名篇，而且其一生创造331个成语，堪称“古今成语第一人”。历朝历代，贬到地方后，那些有良知的朝廷大员，在整个官场虫蠹腐朽不堪的时候，反而在民间，没有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可以大展身手，他们创造出另一种辉煌。韩愈在潮州除鳄鱼、兴水利、办教育，为当地百姓做了许多有益的事，受到当地人民的热烈。到袁州做刺史的时候，境随心转、他所关心的，从权力结构移植到了气节节义，最终拥护了自己的“原道”。此后他谈论政治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底层安稳。在潮州他全心投入教育，土豪财主们，招令来现场募捐，得到的善款，他积极办学，贫困之家的孩童免费入学，还有两餐供应。他引领了广东文学兴盛，整个岭南地区在他的影响下，彻底改变了愚昧落后的局面。就像柳宗元到了柳州，也是一样，投入改变当地落后文化。有了文化，老百姓才能明事理，不会被愚昧无知的思想所左右。这些人树立了儒家君子风范，朝堂之上，为了苍生敢于对抗权贵，流放民间全力以赴投入改造他们的境况中。

浮云消散，东方方露出了晨曦，在广袤的天空和时间无限的荒野里，能与知音共享同一段时光是大多数人的渴望吧？贾岛孟郊不远千里来探望，岛瘦郊寒（指他们二人的诗作风格孤峭奇峻，清寒枯槁，他们喜欢苦吟推敲，锤字炼句、意境寒瘦窘迫、也作“郊寒岛瘦”。）至此相聚，千里之遥相见分外动容。贾岛有些戚然：“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可谓一字之师啊！今有幸得见，此生死而无憾了……” 孟郊道：“我与大人不但有同窗之谊，与贾兄可谓志同道合，今日得以相见，不醉不休……”蔚蓝的天空下划过洁白云彩，酒后安静坐在地上，回忆年少的点点滴滴，感受花草摇曳，蝉鸣鸟叫，还有花香溢出。傍水的栏杆边上凉风习习，带来了阵阵莲荷清香，清晨去小谭钓鱼，边钓边喝酒，生活坦然惬意。夕阳西下院子里谈古论今，睡觉睡到日上三竿，午后到无人的空谷读书。夏阵绿阵轻抚三个人脸，槐荫凉爽，荷粉蕊黄，山水为伴，与草木为邻，晨望旭日，旦夕禅坐，远闻古寺钟声。三人游走于自然中，一片寂静夜空，虫儿呱噪，经年后、白云苍狗，岁月峥嵘后老友煽火煮酒，几个孩童绕膝，年少轻狂已荡然无存，内心沉寂后不再歌舞升平。酒后品茶聊天，听着茶壶中咕噜噜的水响，轻嗅那一缕清冽的茶香，心安处是吾乡，最终找到自己心灵归属。繁文缛节抛却，敞开肚皮晒晒太阳，人生不只是在朝堂就能实现自我的价值。

在儿孙满堂，妻子久别的笑声里，暂时忘记天下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