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客书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府上大门小门全开着，人来人往，我看着各路人马脚步不定，心已凉了半截……

小院门口，站了一圈太医，正的副的，都在。

引金人儿沾赌的堂哥，还有与他交好的几个弟兄，正在院里受罚。

越往里走，见到的人越是有身份，相应的，我的脚越发软。

老王妃在，我那不管事的小舅舅，那位福贵王爷也在，嘉禾姐妹的老祖父，一直病着，见我来了，抬起拐就要打我，我没躲，他老人家让人拦住了。

我做下这等祸事，千人嫌，万人恶，若非我是家中独子，想是没人愿拦着。

我被人推着继续往里走，太子殿下，也在。

我走到床边，郡主娘娘将金人儿搂在怀里，哭着唤着心肝！

我凑近看，郡主搂在怀里的人双目无神，俨然失了心智。

我脚下一沉，金人儿脸上半副“死相”，绝非活人能学拟！

家里亲戚朋友不知哭了多少，泥人儿和金人儿的干姊妹早哭晕了过去，正巧叫太医诊治，丫鬟更是哭倒了一片，哭天喊地也没能把人叫回来……

金人儿当主子，是个有良心的，她全副身家都输给了我，丫头小子的身契，不肯拿出来半张。

本以为小金人儿回家，会大哭一场，直等她哭够了，我再将钱财奉还。

平日里，她的胆子大破了天，谁能想到，这孩子受不得激，禁不住吓，受不得挫！

到此时，我再想补救，已然晚了。

金人儿的双眼虽睁着，却没了晌午时的金气光彩。

她输给我的玉，是块平安扣，这玉本是宫里大娘娘的，已经传了几代了。

我知这玉珍贵，拿布帛好生包着揣在怀里，此刻，我将玉塞回小金人儿的手掌心，她的手，是僵的，是无力的，这样的一双手，莫说平安，这一下，连命也握不住了……

郡主掉着泪，哄着金人儿，叫喊着她的魂，我也跟着一道喊，金人儿双眼涣散，耳边声响一概听不见。

府里，备好了棺材，就停在院里，我进来时便瞧见了。

金人儿那副金丝楠木做的棺材，同样，也输给了我。

我悔之晚矣！

太子头一个斥我责我；嘉禾怨我，更怨怪她自己；一家子亲戚无不竞相指着我骂，我辩无可辩，都是我的错！

太子嫌我碍眼，我便去听嘉禾和她两个哥哥商量，他们兄妹说是要派人去外祖家报信。

金人儿不知还能活几日，若赶得及，能见便见一面，但家里老祖父不同意，金人儿是去年回的皇都，外祖家本是不愿放人的，因着本家的老祖父病重，才让金人儿回了京畿，这才养了一年，养出了邪病，一家子该如何向东边交待？

金人儿的大哥写了折子，要告去陛下那儿，自然也要告去公主那儿。

我无颜面对母亲，母亲素来疼爱金人儿，若知是我害了她，只怕难再回公主府了，是我太坏，拿害纨绔子弟的那一套，害了小金人儿。

我正愁不知如何救人，如何赎罪，隔着纱帘，我瞧见了衣角上的枝子梅花边，我猜是她，离近一看，果然是任凝愁。

原先多少为金人儿流的泪，顷刻间被我甩下双颊。

夜已深，她来此处，在床榻边一遍又一遍喊着小金人儿，试图喊金人儿回来，却也是无用的……

我听她轻声宽慰郡主，又听她说，平生最厌恶嗜赌诱赌之人！

再次相见，在她眼里，我是个坏事做尽的大恶人。

隔着几重帘幕，我心上翻涌起一股酸意，周身心骨俱碎，像是吃了七八斤烈酒，我发了狂快步冲进去，立马表明心迹，抢着与我一手草立的金满棠割席！

我一手指天，立下重誓，决心此生不再赌！

众人看向我，皆当我是在说玩笑，我哪管旁人怎么看，我的话，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我拿刀割破左掌心，在那块包平安扣的布帛上写下血誓。

任凝愁看向我，我心里发慌，不知她可信我？可能谅我浪子回头？

嘉禾掉着泪，叹我为了她妹妹竟能戒赌，我是也不是，只得讪讪点头。

在场之人皆当我为着小金人儿，也只有太子一人知道，我究竟为了谁。

不知是我声音太大，还是血光太鲜艳，金人儿终于恢复神智，指着血帛大喊。

“血！”

我喜极而泣，这小祖宗终于出声了。

亲朋好友一窝蜂全围了上来，金人儿眨巴着眼，看着满屋人，她先把手上的平安扣系回脖颈。

她问嘉禾：“大姐姐，怎么都来了，咱们家死了谁？”

嘉禾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说道：“没谁死了，都活着，都好好活着！”

金人儿双目清明，眼中黑白分明，太子急召太医进来，被郡主拦住……

金人儿清醒过来，到处找糖糕，她白日去外头，本就是为了买糖糕，被我半诱半骗，哄进了金满棠……

那一包糖糕，同样成了赌资，输给了我，被我丢在了金满棠。

所有人连同太子，忙着找糖糕，哪处都找不到，唯恐金人儿再犯病，府里急着差人去买。

众人忙乱，任凝愁却从袖中拿出一块糖糕，这正是白日里金人儿送给她的，任娘子将糖糕送到郡主手里，郡主掰开糖糕，一口一口喂给小金人儿。

金人儿吃着糖糕问我，“好好的，怎么写了血书？”

白日之事，她忘了干净，只记得去买糖糕，连送了糖糕去任家都忘了。

我深吸一口气，喜得眼泪直流。

忘了好！忘了好！

郡主对金人儿说道：“你白日吃了糖糕，睡到现在，你束家大哥哥立誓要戒赌，要个最公正的当见证，满上京，谁都没你公正，你吃了糖，昏睡过去，怎么叫也不醒，这不，亲戚朋友都来瞧你！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贪嘴贪睡？”

金人儿面有愧意，她笑道：“赌博本就没意思，既然官臣哥哥往后不赌了，那我也不赌了！”

我笑着点头应下，一大家子人才算安心。

这件事，谁也不敢再提，若再闹上一回，真得要了金人儿的性命，所有知道内情的，就当做无事发生。

金人儿的大哥把参我的折子扔进火里，院里的棺材被抬回原处，几个郎君都被赦了罪，我也被放了回去。

当夜，我去了金满棠，吃完那包糖糕，关了店门，烧了牌匾，此后 ，再不做这害人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