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酒味,倒不如一杯香茶适口。
救了人命,赢了人心,任凝愁本该高兴。
相隔多年,从前的事,她早没了委屈,可偏偏有一口无名怨气堵在心口,死拧着无处发泄无人可诉。
真正受委屈的,就坐在她身边,任凝愁无法解忧,只得一杯复一杯,想着一醉千场,以此消愁……
起初只自饮自酌,不过几杯,静醉得擎不住酒盅,她便使唤着四公子快快与她斟酒。
今夜的席面好,束官臣筷子不离手,酒水未曾入口。
他见凝愁一杯接着一杯,眉下酡颜粉面,是个不善饮酒的,知她有气,又都闷在心头不肯发泄,他不拦着,今夜的四公子也当一回高阳俦侣,只愿烈酒能够浇灭她的愁心……
二人无声约定,她以指敲一声,他抬手斟一杯。
酒杯高过鼻尖,任凝愁敬束官臣,四公子笑着忙自斟了一杯,两盏齐碰,叮咚一声脆响。
束官臣与之同饮,酒入口中,嘴角伤处正痛,他没挨余家人的打,倒是挨了弟弟一拳,束官臣晚归,是从束奉那处回来。
束奉怨官臣推了他,怨兄长不帮他。
帮理还是帮亲?
他束官臣,是有亲帮理,有理帮理,没理也帮着任凝愁。
束奉挨余不得一顿好打,可比束官臣亲自出手还要值当。
当着束奉的面儿,束官臣忍不住笑出声。
束奉气急,再不顾平日里挂在嘴边的兄友弟恭,打了束官臣一拳。被打出了血,束官臣也不恼,他抬手将血迹抹去,转身出门开怀长笑……
他如今万事如意,哪里还需怨天怨地,这一拳算不得什么,路上束官臣肖想着……束奉今日丑剧,往后夫妻夜聊又添了不少谈资……
二娘三娘牵着如娘上前,如娘万分感激秋老板,再三拜谢着。
白日的义正言辞荡然无存,任凝愁呆着接过杨如意奉上的茶,秋老板醉态尽显却也是美人如斯,楼中灯火随之而黯然,杨如意眼光不定,不敢言声只知磕头谢恩。
认完亲,众人坐下说话,得了个厉害靠山,杨如意到这时才心安,她在言语上得以敞开心扉,想起家中的一摊事,正愁不知从哪处着手。
“也算是不破不立,家里那些帮着余不得兴风作浪的,不能留了…我身边的那两个丫头,也不知被余不得卖到了何处,天南海北,我也得赎回来。”
该丢的丢,该找的找。
杨如意如实说道:“不瞒老太太二姐三姐,我家里正缺个管事的……”
这二娘犯了难。
她挨个摸寻,一时没有好的人选,正打算明儿一早去与对门的云真真说项。
四郎人立起来,众人看向他,燕四郎举杯又饮,随即两手一摊,“我去杨家帮着照看!”
郝老太心里止不住地嘀咕,头一个是这不合规矩,自家四小子和如娘岁数正相仿,一出门得生出多少闲话。
杨家事多,一时也没好人选,将如娘交于外人,郝老太不放心,四小子自请去了,她倒也能安心。
家里的四小子,郝老太不曾多偏向过,如今他想如何,郝老太应该依他……
二娘看了看四弟,外头不比家里,本欲劝他少逞强,但见他眼神如炬,似是下了决心。
燕四郎有他的心事,自从东家成了亲,日日看着这对檀郎谢女,四郎无一日不惨淡,他的思心早已死心,他看得出四公子只嘴上花头,对东家却是实心爱慕。
家里,他是待不住了,不如这会子走了,就此断绝了念想……
再说那余不得就是个纯恶人,杨娘子姻缘不顺……他们生在富贵之家,却各自有各的苦。
杨如意一个弱女子,若余家再来为难,只怕不能应对,燕四郎乐意相帮。
二娘看向老太太,老太太不表态,她将此事交给二娘处置。
二娘与三娘一碰眼,紧接着齐刷刷看向杨如意。
杨如意顿了许久,才道:“四哥,可是个正经少爷!”
二娘笑道:“我家的小姐没一个闲着,谁把他当少爷,你尽管使唤就是了!”
众人哄笑,杨如意也笑。
二娘做了主,她嘱咐着四弟,“去杨家只管管事,旁的东西,不许多看一眼!”
四郎又吃了一口酒,点头应下。
杨如意赠的厚礼,二娘未曾打开,只叫人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今儿请人的酬金,断不能抹了去,杨如意求着二娘收下,二娘不多推脱,便也好生收下。
郝老太庞姑帮四郎收拾细软,李娘子背着人抹泪,王娘子在旁安慰着,不多时,四郎拜别双亲,跟着杨如意就去了。
燕家杨家,余扬的一东一西,郝老太庞姑不舍四郎,全家人带着小莲花,一道将燕四郎送去了杨家。
酒足饭饱,燕家的席上只剩下四人——秋老板,四公子,寿婆子,燕七娘……
寿婆喝了几杯酒,指着四公子笑道:“撺掇燕家一大家子去救人,全家挨打受苦,她仗着一张嘴,苦主也只认她的功劳,不费吹灰之力让全家人替她卖命,小春,余扬一府人,都不如你家娘子啊……”
老人家夸他娘子,束官臣笑而不语,飘飘然笑了几回,他举杯敬寿婆。
寿婆打趣他们夫妻,束官臣忙将火引到旁人处。
他笑道:“这论功劳心计,七妹子当得首功。”束官臣满上一杯带笑着,“我敬七妹一杯酒。”
七娘全不搭理,任凝愁双眸微阖,应当是醉了,人忽从案上起来,半醉半醒之下同束官臣共敬燕七娘。
夫妻两个打趣她,七娘脸上皮肉不动,看着一桌子残羹,东家究竟留了多少后手?
七娘想问“旧事”,她张口问四公子:“东家从前,究竟是个什么人?”
七妹、寿婆等着四公子回答,束官臣不回答,自灌了一大杯,假作伏案昏睡。
家事全全交给二娘,东家这般说辞,想是有了归心。七娘转头又问:“东家,你几时去帝都?”
佯作假寐的四公子睡了又醒,今儿算是了了凝愁一桩心事,然归期未定,他看向任凝愁眼里满是期待,任凝愁笑笑不语,闭了眼,向束官臣欹侧。
如此一幕,寿婆笑声不止,束官臣暗生嫉妒,七妹子仗着凝愁的宠爱,有胆子敢逼问,借他十万胆也不敢这般行事。
好好好,好个七妹子,专挑二人的痛处问话,他们夫妻两个一处逗闷子,反被闷子逗了。
凝愁心口上了锁,总也问不出实话。
好在多年隐痛已然挖去,今日救下的不单单只有杨如意,有他束官臣,亦有任凝愁。
想来,归期已然不远了。
愁寄余扬辞不走,何须聘船归帝京?
煮给卜高叔的醒酒汤,让束官臣喂给了半醉的任凝愁,舍不得与她为难。
四公子只道:“不堪问!不堪问!”
一连两问,这两问,憋在七妹心里,更是梗在燕家人心尖。
欷歔酻酒,他们究竟如何成了痴男怨女?
燕七娘望向二人,她誓要掘地三尺,挖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