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实在是…太…迟了……
郝老太暗忖。
小时被家里人拘着识字,那会子,尚且不知妙用。荒废了几十年,到而今,竟也有了用处。
不是郝老太自夸,那洪娘子说得一字不差。
郝老太凡事亲力亲为,自认嘴巴算不得太笨,又能识文断字,还是余扬府的老人家。
在这余扬一府,自上到下地寻问,似她这般年纪的妇人,谁能比得过?
远的姑且不提,先说近的,庞姑家的上门女婿,就是郝老太帮着寻的。
庞家那对小夫妻,自从成了亲,一样的踏实肯干,和美又合契。
不过几年,是银子有了,孩子也有了,小日子红红火火,这条街上谁不明着称好,背地里生羡。
论理论情,这官媒一职,非她郝娘子莫属。
她心里门儿清,能得这一桩好,全依仗洪娘子。
知府夫人是个实在的贴心人……
余扬府瞧着四公子的面,春女婿是为着秋娘子,郝老太白沾了女儿女婿的光……也不是白沾……秋娘认她这个老娘,春女婿难道不认?
这会子,若是知府拉着通判变卦,不叫她去了,郝老太反倒不乐意。
后日,委实太迟!
郝老太恨不得套上快马,立刻上任。
老太太心中欢喜,面上推辞,嘴上谦虚,直说着担不起。
实则暗地里,连穿什么衣衫,戴什么首饰,带几个丫头,眨着眼合计出数目。
往后这余扬府里的男女婚嫁,全得指着她。管着一府人的姻缘,忙起来,说不准赶得上知府老爷……
店里头,有二娘三娘七娘,郝老太放心。
家里头,她不能再时时看顾了,女儿女婿也只能丢给两个儿媳照看……
老太太思索着,九妹子十妹子一左一右在她耳边问个不停,吵嚷着问原委。
正待她话里踌躇,刚要开口,两个儿媳笑道:“以后得称呼我们老太太,为郝官媒了!”
九娘几个听罢,依旧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老太太要去当红娘了,燕家的小娘子们只觉稀奇。
郝老太将喜悦搁在肚里,脸上只得了一丝笑意,对着一群娃娃,不咸不淡,“胡乱当几日。”说罢,又叮嘱了一句,“出了门,可不兴乱说……”
孙辈们咧着嘴笑,转眼,郝老太面上添了愁容。
她摸着自己的衣裳,对着二妹子说道:“这官媒,大小是个官,一身行头得有排场,不能丢了你姑姑姑父的脸!”
二娘应声点头。自家原有财资,先头跌了一次跟头,穷过几日。幸得了东家救济,没几年,就又阔绰起来……老太太因怕追债的,再不敢胡乱花销……
楼里的银钱,一概先紧着东家使用。东家每一身衣裳,里里外外,用的料子,皆是最上等的。
即便是东家不爱出门交际,每日去茶楼也只为打发日头,她头上戴的,手上穿的,腰上挂的,齐齐整整,一样不缺。
东家之后,再是儿媳,孙女们,老太太许多衣裳,比十二娘的岁数都大。
是该给老祖母添置一些新衣了!
于是乎,二娘出银子,由燕家两个媳妇和那三个小娘子陪着,将余扬的成衣铺逛了个遍,她们一家人不似平常,店家开口便问,李娘子王娘子如实回答……
这不,不出半个时辰,坐在茶楼里的卜老头也听得了信,老爷子吐了烟圈,指着小秋笑道:“你家饷米没下锅半粒,倒先贴了一顿好酒席!”
任凝愁刚输了一局,掂量了一把银子甩给庞姑,她笑道:“只要老太太高兴,多少酒席我也舍得!”
几位娘子逛了半日,直至夜幕星河。
……
“佩这张帕子……”
“戴这枚银发簪……”
郝老太对着铜镜试新衣,任凝愁在旁帮着选配饰。
“不能太艳丽,也不能太素净,深色绣暗纹黑压压的,不适宜!”任凝愁道。
“我也是这般想,大红的太艳,大绿的太扎眼,暗色又不喜庆。”郝老太说。
边挑边选,老太太停了一会儿,问道:“闺女,后日上任。你瞧着,我是走着去,还是坐马车去?”
任凝愁不多想,“这容易,明儿添置一顶小轿,再雇八个轿夫,轮换着抬。”
买轿子雇人,给女儿女婿用,成。给她这个糟老婆子,太过铺张。
“不成,费那些银钱,你老娘我只当几日,再过几日,等那年轻力壮的新官媒来任,全都得搁置了。”
任凝愁却道:“虽是暂领了职务,依旧不能马虎,便是只当半日,也得按着规矩来。”
郝老太看她面上正色难掩。闺女一说,扭脸便丢了前话,改了主意。
“是是是,我也是这般想的。当一天的媳妇请一天的安,莫说半日,就是半个时辰,咱们也得体体面面的,是不是?”
女儿是官家小姐,女婿是官家少爷,见过世面和富贵。郝老太不听儿子媳妇的,只听女儿女婿的。
任凝愁点了点头,笑道:“这差事,也算是你女婿替你谋的,花费也得叫你女婿出。”
任凝愁说完,看向束官臣。
束官臣临桌坐着,只手撑着下巴。
他百无聊赖,不知自己为何坐到丈母娘屋里。
这对母女挑挑拣拣,总也不满意,时不时还要问他一句,他哪里懂这些,他不说话,坐着陪了一个时辰。
母女俩兴头正盛,束官臣不敢催促,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屋歇息,端起桌上的白米糕,就着水,吃了半盘子。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了,老太太才肯放他们走。
二人回屋歇下。
他们夫妻夜话,满天下谁都逃不掉,便是皇帝公主也不放过,更别说燕家老娘。
这老太太平日里最是和善刚正,不曾想,竟也是个官迷。免不了被这对夫妻嘲弄一番。
笑话归笑话。
等到老太太第一日去任上,任凝愁束官臣又亲自去跟着去送。
二人将老太太安安稳稳送到公门处办事,寸步不离陪了两刻钟,等老人家将门路摸清了,方才坐了车马回燕脂楼。
临走前,任凝愁趁着高兴,便说自己今儿早些收摊子,说定了晚上来接老娘……
老太太想着自己掌舵,连声笑应…她急着当官,顾不着家里人,只能含糊应着,挥手赶了女儿女婿。
……
午时一过,任凝愁又去茶楼。
二娘子守在柜上,打着瞌睡,恍惚间,似是看花了眼。
这才是正午,老太太回来了!
在二妹子七妹子和楼里伙计的注视下,老太太闷闷回来,踩着小脚,躲进屋去。
二娘子向外一探身,老太太没坐轿子,雇的人和轿子都在后头跟着。
一家子放下手中事,全聚到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被公事闹得头疼,戴了抹额,不说不做,独个惘神。二娘子问她,不得回复。
二叔三叔不敢言声,李氏王氏问了婆母,老太太捂着脸,一时情急,流了眼泪。
她想起女儿的话,“阿娘可得好好当官,女儿以后全靠老娘养活了。”女婿也说,“燕家想光宗耀祖,只能靠老太太你了!”
原本踌躇满志,如今,真是空言一场。
一大家子,连洪娘子也叫她辜负了。
还有秋娘,又是帮着挑首饰又是帮着挑衣裳,为着她这个没用的老娘,连每日雷打不动给父母敬香,都挪到后头。
幸而女儿不在,郝老太无面目再见女儿了。
楼里空了,束官臣瞧着不对劲,也跟着过来。
见老太太不说话,束官臣指着一早跟着去又跟着回的李儿,杏儿。
“你们说!”
四公子问话,小丫头不敢不从,将上午的事吐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