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复、竹瑾琨一行人忍不住抬头望去。
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站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眉眼上挑,长眸柳眉,圆鼻杏腮,一袭紫衣勉强盖住了她纤瘦的身躯,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些老道,颇有些江湖上成名许久的名人气派。
黄复见她小小年纪口出狂言,心中不禁有气。竹瑾琨这小子模样虽然没什么特别,可他却是碧蛇老祖的爱徒。
碧蛇青君之所以被称为“老祖”,正是因为他早过了期颐之年,如今已是整整一百二十岁高龄!这样一位仙风道骨的圣人不仅在江湖中颇有声望,就连朝堂之上的皇帝都认为他是神仙再世,专门辟了绿鳞岛出来,封他做岛主。
他与竹瑾琨相遇纯属偶然,便热情相邀来此小酌,一来在此处饭馆请客,自己略尽地主之谊。
二来,他早就听说竹瑾琨与楼星盟二人曾结拜为兄弟,本想着能够从他口中问出楼星盟的线索。
不料他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便有人找茬。
然则自己身为长辈,不好跟这样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于是看向竹瑾琨,朝他使了个眼神,意思是:这事你来处理!
竹瑾琨微微抿了抿嘴唇,当即会意。
他遭人揶揄心中本为不爽,正要出手解气,忽然想起师父整日在他耳边念叨的:“男子汉就应有男子汉的气度!”
师父那佛吟似的云云唠叨,这催眠的声音简直就要磨得他双耳生茧……
顿了顿,竹瑾琨咽下怒意,形色如常,甚至扯出了个温和的笑容。
耳畔,又响起了老人沙哑又充满鼓励的声音:“对咯!这样才乖嗷!女子就喜欢爱笑的小子!”
他维持着体面的笑容,直身拱手与那紫衣女子见礼,随后问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姑娘此言何意?”
只见那紫衣女子笑了笑,红唇微启:“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其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其赤。这位公子与楼星盟既是年少相知,情同手足,想必也曾志趣相投,惺惺相惜。”
“楼星盟早年也曾以仁义之名得人传颂。那么一个侠义的人是否真的会犯下欺师灭祖的大错,这事儿暂且不论。咱们先说说,如果你们二人真是朋友,又为什么会轻易就相信他会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情?何况,你连半句话也不为其辩驳,这若不是愚蠢,岂非不义之徒?”
楼星盟目光停在仅剩的那坛还未开封的酒上,一贯冷峻硬朗的面庞之上终于也有了微弱的松动。
他抬头望向那名女子。
栖寰山庄追杀的声势颇为浩大,只短短数月,就将自己“背叛师门”的消息传遍了天南海北。
丐帮、珏教、鸣芙堡、魔音十圣……各大门派高手尽出,响应栖寰山庄,都表示愿意协助庄主楼世渊尽快捉拿叛徒楼星盟。
一路行来听到的臭骂之声只多不少,甚至不少昔日好友在听说了他所犯下的“罪孽”之后,当即挥剑割袍断义,指天发誓,表示从此与他恩断义绝。
昔日潇洒肆意,浪迹江湖,如今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初时心中愤懑,只觉得气塞胸臆却又无从辩驳,但千言万语只一个“忍”字——一切只有等治好了楚千繁之后才能查清真相。
楚千繁因病体弱,而外面的天下高手相识的、不识的,都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他便只能不断该换衣裳,每日沉默寡言,低调行事。
方才黄复与竹瑾琨在大厅另一方饮酒用膳,若他立马起身便走,更显疑迹,于是只得收敛真气,继续低头饮酒。
本来以为又要听他们将自己一顿臭骂,却没想到当今世上竟还有人可为自己说话。
他目光一动,不禁抬头望去,见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只是这张面孔的神韵,尤其是那一双灼灼的眼睛,与楚千繁竟有几分相似。
而站在这女子身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搀扶着她的,竟是魏心怜。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楚千繁的手正微微发抖,魏心怜则努力地捧着楚千繁的手,给她力量支撑起身体。
楚千繁方才听见楼下有人推杯换盏,酒杯或落桌或砸地,借着酒意叫骂,还隐约听见楼星盟的名字。
说来可笑,楼星盟有多冤枉,普天之下大概就只有她知道了吧?沿途那些污言秽语,她一个曾经混迹于各行各业的下九流细作都觉得难听,但她也没什么办法,他遭人陷害担上了罪名,她也同病相怜成为任务失败只能处死的玉狐。
她仅凭自己一己之力没有办法对抗指叶斋,唯一能够握在手中的筹码就是当晚的真相。
这段时间楼星盟虽然一直冷着脸,可每逢危难总是及时挺身而出,如今被人如此抹黑实在冤枉。
她也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换上了人皮面具。
魏心怜眨了眨眼睛,朝这方的楼星盟使了个眼色。楼星盟当即就明白了:此人正是楚千繁!
竹瑾琨听得此言,沉默半晌,愕然无语。
“没错,作为兄弟,我的确应该相信他!但此事乃是黄前辈亲眼所见,又怎会有假?”
“黄老前辈是武林中的奇才高人,说话自然有分量,可若我没记错的话……”楚千繁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指叶斋巨月楼里的江湖秘辛实在全面。
“耳听不一定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早在十年前,黄前辈就曾被自己的眼睛欺骗过吧?”
痛苦的回忆涌上心胸,黄复脸色一变,大吼道:“住口!”
这一声狮吼震得围观众人纷纷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这是一桩他本人极其不愿意提起的往事。
栖寰山庄中镖的亏近在眼前,楚千繁并不想惹怒黄复。因而特意改换了容貌出言辩驳,但这不是为了替楼星盟平反申冤,只是被激发起了英雄气概,为了出出气。
竹瑾琨见黄老前辈脸色铁青,也不便再问,只得向楚千繁问道:“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若我也说,我当时也在现场呢?如果楼星盟的的确确是被冤枉的,他从头到尾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呢?”楚千繁问道,“公子是信这位大名鼎鼎黄老前辈,还是相信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弱女子?”
“唉这……”竹瑾琨一时语塞,他知道此女子话中的意思。
“姑娘的意思是……楼星盟是冤枉的?”
“不错!”楚千繁微笑点头。
“那,可有证据?”
“还是那句话!”楚千繁抱臂:“你如果相信他,就不会问出这样的话!”
她说着伸出手指揉了揉耳孔:“这些日子我听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徒的腌臜话也听够了!你大可以去打听打听,龙虎镖局十年前那批红货是谁保下的?滁州无数年轻少女的性命是谁救下的?珏教兰祭翠壁和教主千金黛祎雪是谁拼了性命从歹人手中夺回来的?”
竹瑾琨睁大了眼睛。
龙虎镖局十年前出了一桩疑案,魏家一批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龙威龙虎二位镖师兄弟曾命人抬了十几箱黄金上绿鳞岛求师父出面,他当时尚且年幼,可还是有些印象的。
至于滁州少女、珏教兰祭翠壁这两件事……
他的脑子里一时纷乱如云——
坐在上首的黄复忽然开口问:“敢问姑娘是谁?你既然替楼星盟出言辩解,莫非是那逆贼的同党?”
楚千繁含笑答道:“前辈说笑了,我与他,朋友倒说不上,甚至可以说是仇家。”
她怔怔出神:“也许他还很想要我快点去死呢……”
“既然是仇家么……”
黄复话音未落,脸上便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楼星盟面色一板,忽然大吼道:“小心!”
黄复手腕倏地一抖,手臂竟是朝着楚千繁甩去。
魏心怜向来娇生惯养,何况武林中人大都敬重魏亭耘,会见宾客时,客人大都会卖给魏亭耘面子,从而对魏心怜总是客客气气的,以至于在她眼中,人人都是谦逊有礼的君子。
眼前,黄复衣袖残影之中,三撇金光乘着破风之声一闪而来。
魏心怜大为惊骇,双腿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三把金直冲面门。
楼星盟已不知何时从三四丈外的酒桌前飞身跃起,上了二楼,正挡在楚千繁身前。
与此同时楚千繁才挥手挡在她前面,将她往旁边一推。
三把金镖刀软软地垂下。
“啊啊啊——”
有胆小的女子扯开嗓子尖叫。客堂之中满座皆惊,饮酒喧哗攀谈之声骤停,都没想到这并不算有名的地方竟有高手在此武斗,纷纷四散奔逃。
竹瑾琨在一旁看得清楚,他知道黄老前辈使用暗器的手速已是江湖之中巅峰造极的所在,但是何人能比“快镖手”的金镖更快?等到看清那团黑色身影的面貌,不由得失声呼道:“大哥!”
他这身大哥喊得真诚,一如当年紫弦山结拜时的模样。
显然楚千繁方才那一席话打动了他,此刻他心中对楼星盟已无半点成见。
黄复从鼻孔里哼出两道冷气:“哼!仇人?若真是仇人……”他的目光缓缓落在楼星盟的身上,“你这逆贼为何那么紧张她的性命?”
??“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其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其赤”??典出《吕氏春秋·诚廉》
意思是石头可以被击碎,但不能改变其固有的坚硬;丹砂可以被研磨,但不能改变它原有的红色。这句话引申为高贵的品德可以倍受考验而绝不改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