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心怜一怔。
楚千繁把话说完之后,便一撩裙摆,自行落座喝茶解渴。
余光里,魏心怜怔怔站在马车旁,缓了好半天才垂下肩膀,朝着自己这方走来。
即便楚千繁姐姐说了重话,魏心怜也真的委屈得落泪,但她并不傻,知道这个萍水相逢的姐姐都是为了她好。
眼泪很快又落了下来,她抬手很快又擦干净。
“姐姐……”魏心怜终于开口。
楚千繁看向她,目光移走,又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什么事?”
一路上楚千繁对她多有照顾,她便下意识地亲近,并且依赖这个姐姐。但此刻不知楚千繁为何忽然对她冷脸以对,这让她一时之间很是有些不习惯。
魏心怜静默了好一会才道:“我知道,姐姐这么对我都是为我好,提醒我,让我知道人心叵测,等我回到魏家,说不准会有更大的祸事等我,我必须清醒一些,不能再和以前那般天真呆傻了……”
“你能想明白这些,再好不过。”楚千繁伸手将茶碗抟于虎口之间,直言道,“但其实你不必把我想得那么伟岸,我并没有那么无私,帮你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我自己。”
身为细作,她早已习惯了用最干脆最迅速的方式达成目的。魏家商路广布四海,不只是南胥国,就连远在极寒之地的北裘国恐怕也有他们的耳目。
消息如此灵通,那么托魏心怜帮她打听一件事,找一个人,想必也不是难事。
原本她可以打感情牌,利用对魏心怜的恩情,让她心甘情愿替自己办事。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个天真的姑娘早就身在重围而不自知。魏府金银布帛数不胜数,这滔天的财富就像是一块甜美汁多的蜂蜜,而那些所谓的血脉至亲,亲人眷属,早就已经成为了搬走米山的蛇虫鼠蚁。
若魏心怜还是似这般软弱无能,就算答应了帮她,也很容易惹来杀身之祸。
魏心怜睁大了眼睛:“你自己?”
楚千繁抬起眼皮,接住了魏心怜疑惑的目光。她冰冷的注视却盯得魏心怜背心发毛,不自觉地往旁边一退。
“听说过‘人怕出名猪怕壮’吗?你是魏家嫡女,想必也知道近几个月以来皇帝陛下又增加了多少项杂税,你们世代从商,为何会增加那些繁杂的税赋,就不必我多说了。而据我所知,边境如今动荡不安,北裘士兵频频无端挑衅,皇帝国库空虚,你觉得身为四大皇商的魏家会不会首当其冲,皇帝会不会对魏家下手?”
魏心怜身体一僵,仿佛被茶水噎住。
楚千繁看魏心怜脸色发白,终究心软,宽解她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魏家与皇室打交道这么多年,帝王心思还是懂得揣摩几分的,你的父亲应该会早做预防。”
魏心怜咬着嘴唇,道:“姐姐,你刚刚说帮我是为了自己,那是什么意思?”
“这里离到玄桓城还有些时日,闲暇时,我会教你一些与人相斗的功夫与计谋,等你回到魏府,那些欺负你的人自然不敢再难为你。
“如果到时候真到了天子降难的时候,我也有一计,或可保魏府安宁,但“天下熙攘皆为利,人情无非‘利用’二字,今日我帮了你,你要拿什么报答我?”
魏心怜道:“姐姐想要心怜帮你做什么?”
楚千繁从腰缠中取出一卷画卷,展开,魏心怜看着上面的人,服饰与楼星盟相似,只是眉宇间的气质大为不同。
楚千繁道:“第一,帮我找到这个人,你见到他时,有可能是这个样子,也有可能不长这个样子;第二,我要知道当今武林中,有哪位颇有声望的人,或者他的亲眷是眼睛受了伤的。”
等到魏心怜咕噜咕噜把茶壶里的茶水全喝完之后,楼星盟也打听完消息回来了。
这镇子人烟密集,规模并不小,客栈却只有一家,楼星盟安顿好两位姑娘之后,便上街采买路途所需用品。
魏心怜与楚千繁同住一屋。
进了房间,楚千繁有些疲乏,饭菜没动两口便上床休息。
魏心怜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心情不佳便提不起胃口,没精打采地一手托着脑袋一手举着筷子扒拉米饭。
忽然她将目光落在对面的酒杯上,那是方才楚千繁饮酒用的。
犹豫片刻,伸手。
她忽然很想尝尝,酒,是什么滋味儿。
入口辛辣,像是针刺,魏心怜咳嗽起来。
可即便是这样剧烈的咳嗽,楚千繁也没有反应。
魏心怜垂眼,不禁努嘴,难道不是吗千繁姐姐以后都不跟她亲近了吗?
她看着楚千繁的脸,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双圆眼慢慢睁到最大,她拔腿就往门外跑:“小二!小二!帮我去请大夫!”
小二听魏心怜语气如此急切,很快就将镇里最好的郎中请来。
“嘶……唉……”郎中把过脉后,长吁短叹。
魏心怜急问:“大夫,她怎么样?”
郎中捋着胡须不住摇头:“这位姑娘的病症极为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老朽束手无策,别无良方,惭愧惭愧!”
“好好的人,怎么会如此?她之前一直都好好的啊!”魏心怜说完,面色陡然一变,她忽然想起了橘子山那日楚千繁的异常。
“会不会……会不会是中毒了!”
一道黑影闪过,一双大手忽然落在了楚千繁的肩上。
“是楼大哥!”魏心怜松了口气。
楼星盟以内力将真气运至楚千繁体内。不多时,楚千繁涨得紫红的脸色消散,转为了淡淡的红晕。
楚千繁睁开眼,正对上楼星盟冷峻的目光。
“又是你啊……”她没有料到睡梦中匿息之毒竟会发作,深吸了一口气,“算我命大。”
那郎中兀自站在后方,目睹了楼星盟搭救楚千繁的经过,不禁连连赞叹:“少侠好功夫哇!这溺气之症正需要这样纯厚的真气才能疏通啊!”
楼星盟输过真气,嘴唇有些泛白。一路上楚千繁剧毒发作多次,可谓是朝不保夕,险象环生。若不是他几次及时出手,救得及时,恐怕这唯一的证人就死了。
而如今受制于人,只能天南海北遍寻名医替她诊治,自己的冤屈却无法洗清,沐风弟弟的死到现在还没有办法查清……
心中郁愤难平,转身便下了楼,到了客堂之中,朝小二吩咐:“上酒!”
小二见这人面色沉冷,想来是遇上了什么烦恼,便识趣地抱了一大坛酒,楼星盟又道:“再来!”
楼星盟正要拍开酒塞,忽听得厅室东北角,临窗之处,有人难听地咳嗽了两声,有人仰头喝了口烈酒,而后就着酒意愤愤不平地叫嚷。
随即转头看向那方。
背向自己那人身穿黄衫,体型肥胖,身材矮小,看起来有些眼熟,楼星盟沉吟片刻,料想这人便是那日在静思堂出手伤了楚千繁的那位前辈。
楚千繁如今身子虚弱,若是被他发现自己就在此处……
楼星盟当即侧过身子。
坐于黄衫前辈右侧的那位少年身穿淡绿色绸衫,语气惊奇,声音听来倒很是熟悉:“楼星盟果真如前辈之言,做下此等十恶不赦之事?”
看他说话时压低了嗓音,神色之中略带犹疑,似乎对黄衣前辈方才所说之事并不全信。
但这位黄衫前辈乃是武林之中德高望重的“黄金镖快镖手”黄复。此人十九岁时就名动江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仍然是深得敬重的侠义之士。
他平生最喜好劫富济贫,自己却对钱财不屑一顾,风餐露宿,居无定所,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便是这身长衫和随身携带的暗器金镖。
黄复颇为确信地点了点头:“楼星盟勾结黑衣人,正是老夫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眼见黄复前辈如此说,却由不得他不信。
这绿衣少年乃是江湖人称“竹叶青”的养蛇少年,当年紫弦山一战,他随他的师父碧蛇老祖从冬篷岛远道而来,与楼星盟曾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二人年纪相仿,总角之宴,又正是爱玩儿爱闹的性子,几句话聊过便成了朋友。
竹瑾琨双手抱头:“我真后悔,当年就不该与他结拜成异姓兄弟,是我有眼无珠,识人不清,如今他……简直该杀!”
说到“杀”字时,竹瑾琨愤慨之下,右手落掌在桌上重重一击,就连盘中菜叶也被震飞了出来。
同桌之人见其盛怒正要出言宽慰,忽然一支清亮的女人的说话声自二楼传来。只听那女子语速不疾不徐,轻叹着道:“唉,没想到这位小哥看起来斯斯文文,颇为讲理的样子,竟也是个不辨是非、人云亦云的蠢货!”
她的嗓音轻柔,话中却充满了喟叹嘲讽之意,语气就如张扬狂放的牡丹,日光闪耀下,仪态万千却又雍容华贵,满是女子少有的英气和魄力。
这话犹如落石入水,掀起层层波澜,黄复、竹瑾琨一行人忍不住抬头望去。
见此女子眉眼上挑,长眸柳眉,圆鼻杏腮,一袭紫衣端立那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