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家厨房里热气缭绕。
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整齐划一,白萝卜在徐如雪手下先变薄片后切细丝,整个过程又快又利落。热锅冷油,将生肉沫炒到变色再将萝卜丝下锅翻炒,喷香的味道渐渐溢出。
厨娘鼻子微动不由赞叹:“这馅儿闻着就香,做包子肯定好吃。我看姑娘的手艺能把南街口的老吴包子铺比下去。”
城里人都知道,老吴家的馒头、包子都是一绝,不光这儿的大户人家过寿办喜宴会指定他家做,连隔壁镇子也不例外。
对此,徐如雪只是笑笑。
像老吴家做了一辈子包子,子承父业有独门秘方的人家哪是随便来个人就能比下去的?
“大娘觉得好吃便多吃几个,一会儿再带些回去。”
厨娘听了虽高兴,但还记得自己是来郝家干活的,不好意思连吃带拿。“这...不好吧?”
徐如雪将炒好的内馅盛出来装好,“没事,包的多,本就算了您的。您不嫌我来厨房抢灶台就好。”
厨娘当然不嫌弃,徐如雪做了她也省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厨娘搬来蒸笼,将白色的屉布垫在里面铺好。
这时,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探头进来,“徐姑娘,老夫人让您过去。”
徐如雪擦了手,看她行色匆匆便问:“伯母找我有事?”
小丫头唉呀了一声,提醒她:“庞家带着夫人回来和离,郎君正在闹呢,前头都乱成一锅粥了。”
徐如雪放袖子的手微微一顿,转头将剩下的事交给厨娘,丫头都急坏了:“别管包子了,您快跟我过去吧!”
说罢,风风火火地将人拉走。
二人穿过长廊。
去了火气,比春日更沉静的秋阳爽净地大片落下。
一丛丛树影在两人身上向后退去,徐如雪侧眸看到亭亭如盖的枇杷树迎着阳光,开满了紧凑洁白泛着微黄的枇杷花。不禁想到半年前自己找上门时,刚好是枇杷成熟的季节。
那会儿,她拿出信物,郝家夫妇肉眼可见地愣了下。徐如雪低头握着刻有郝青梧生辰八字的玉牌,假装没看见。
郝老夫人打圆场:“孩子,大老远过来,你一定累了吧。”
说完,便让人先带她下去安置。
身后,远远地传来郝老爷为难的声音:“你说她...怎么现在才来啊。”
仿佛一切都是徐如雪的错。
那一刻,徐如雪就知道她娘没骂错,郝家真不是个东西。
丫鬟将人带到门口,两人停下匀了匀气,正打算进去,里面突然传来郝青梧歇斯底里的一声:“我不和离!秋兰,秋兰——”
庞庆夏挡在他和庞秋兰之间只手将人拦下,高墙似的将庞秋兰挡在身后,俯视郝青梧道:“这由不得你,离我妹远点!”
郝青梧被他推得往后连退了几步才扶稳站好,从气势上看就像墙角下的一株草,却仍然坚韧地与高墙对视。
“凭什么?庞大郎,你休要欺人太甚!”
“凭什么?那就得问你爹娘...以及,徐姑娘了。”庞春明早注意到门外的动静,抬眼轻瞥,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齐扫去。
丫鬟屏气,尴尬到不敢抬头,束手束脚好像一根长了腿的棍,快步回到老夫人身边当自己是个摆设。
相较于她,徐如雪要从容得多。一身鹅黄襦裙,仿佛柔弱的嫩柳一般,看着十分无害。
见到她,郝青梧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你来做什么?”
“伯母让我来的。”说完,她朝郝家夫妇福身道:“伯父,伯母。”
然后越过郝青梧,走到郝母身边。
庞春明瞧了她一眼,不想兜圈子。
“你签与不签结果都一样。让你签,也是庞家不想把事做绝,就当全了我姐与你的夫妻情分。不签,到时闹上公堂,你郝家骗婚——传出去,可不好听。”
这话莫名耳熟,郝老夫人怔在原地。
庞春明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刺得她不由心虚。
骗婚?骗什么婚?
郝青梧懵了。
他家何时骗过婚!
“胡说八道。”郝青梧转过脸去,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视线无意扫到他娘,只见对方竟避开他的视线,不敢看他。
这让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感觉。
“娘?”
所有人都不说话。
巨大的不安笼罩着郝青梧,血色一点点褪去。他望向庞春明,“你说清楚,什么骗婚...”
“够了。”
郝老爷出声打断,沉了沉气。看向有备而来的庞家,庞家两个儿子游刃有余,儿媳缄默地坐在一旁心中早有定论。
连婚约都挖出来了。
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和离,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而他的儿子还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爹,你说话啊!”
郝老爷顿时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自己怎么偏生了个情种,为了一个庞秋兰要死要活成这样,不成器的东西。
说起来都得怪他自己。
早听他们的纳妾,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徐如雪看一眼就知道郝老爷在想什么,不知是出于可怜还是单纯想为郝青梧解惑,她主动站出来,走到郝青梧身边取出一枚玉牌递给他。
开口道:“二十八年前,我爹为救郝伯父残了一条腿,刚巧两家夫人又都怀有身孕,便彼此交换信物,将你我指腹为婚。后来,我家突生变故,搬离此地。中途我爹意外离世,母亲积劳成疾实在分身乏术,便与郝家没了联系。”
“听到了?”庞春明在一旁淡声道:“你二人既有父母之命,又有信物为证。哪怕后来断了联系,婚约已成——你家一没解除婚约便与我家议亲,二不能证明徐家无法履行婚约,婚约作废。就算婚约作废,按理也该将曾有婚约一事及作废缘由如实告知。郝家隐瞒此事娶我姐姐过门,这就是骗婚。”
“这不可能...”郝青梧两眼发愣地接过玉牌,摸到上面的刻字,俨然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徐如雪:“世事无常,人海茫茫,况且二十多年过去也没个音讯...所以伯父伯母才没告诉你吧。”
“阴差阳错,谁也不想如此。”郝老爷顺理成章地接下,算是认同徐如雪的话。
徐如雪背对着他们,垂眸眼神冷了冷。
方才她的话只说了一半。
没说的是二十三前年,郝老爷生意上出了岔子,他爹因两家姻亲的关系将大半积蓄借与他急用。她娘说他爹犯蠢,那么大一笔钱说借就借。
她爹:“将来都是一家人,况且郝老哥又不是不还了。”
她娘把他爹骂了个狗血淋头,“当初指腹为婚就没经过我同意,谁知道郝家那小子将来是人是鬼?再说我是不让你借吗?我是不让你打肿脸充胖子借那么多!这钱要是赔进去,咱家也去陪郝家喝西北风不成?”
他爹乐天地说没那么夸张,郝老爷说了最迟到年底,很快就会还钱的。
然而,意外总是来得更快。
徐家做肉脯生意遭人眼红,又因独家秘方被同行觊觎。
再三收买不得便使起了肮脏手段,给他家造谣泼脏水。
前有说他家肉脯的颜色红得有问题,加了不该加的东西,肉也不是好肉,只是用配方腌过后闻不出来。
后又有大人买回家,说孩子吃出问题,看大夫花了大把银子,要求赔偿。
他家生意一落千丈,捉襟见肘,没钱打点。去郝家找郝夫人,她只说丈夫未归,要他们再等等。
最后输了官司。
不得不变卖家产赔偿,不然他爹就得去坐牢。
徐家从此成了黑心商家,人人喊打。
实在待不下去,一家三口只能背井离乡。
途中,他爹腿瘸不便,摔了一跤被地上的尖树枝刺穿掌心,高热不退,最后不治而亡。
她娘带着她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但因为受不得妯娌们的阴阳怪气,女儿被人指指点点,又带着她离开独自生活。
母女俩搬到离城中不远不近的地方,从没听到郝家寻人的消息,她娘也不屑去找郝家。
徐如雪从小到大经常看到她娘思念丈夫流泪,然后开始骂人,骂郝家假仁假义,骂他爹天真犯蠢。骂到火气把眼泪烤干,久久地坐在那一动不动。然后又开始抹泪、骂人,如此循环往复。
她娘积劳成疾,落下病根,徐如雪一直未嫁倒不是守着和郝家的婚约,而是为了照顾她。
但她还是在徐如雪二十四岁时走了。
临死前,她娘都还在骂:“你爹那个蠢货...女儿和钱都给别人家还当自己赚了...蠢货啊蠢货。下辈子...我定不跟他过了。”
说完闭上眼,温热的眼泪从眼角滑落,身子一点点凉透。
徐如雪守完孝,像鬼魂一样来到城中,当年栽赃她家的店铺已经寻不到踪迹,她转头敲响郝家的门。
“姑娘,你找谁?”
她像许久不做活人的鬼,陌生地牵起一丝笑意同人打招呼:“找郝老爷。”
“你是?”
“故人之女。”
徐如雪拿出信物,“劳烦转告,我姓徐。”
她不是来成亲的,她是来讨债的。
“慷他人之慨!”
郝青梧攥着手中的信物,因为太用力,玉牌上的生辰八字都印在他掌心的肉上,仿佛冥冥中无法摆脱的孽缘。
“你们凭什么擅做决定,凭什么拿我的婚事去报你的救命之恩!这么多年,又为什么不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郝老爷斩钉截铁,容不得他跟自己放肆。
“事实就是如此。如雪大度,愿意做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早听我和你娘的话,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荒唐。”
郝青梧像是才认识他爹娘一般。
徐如雪心里赞同。
黑白颠倒,确实荒唐。
郝青梧,你有这么一对父母,真是太可怜了。
郝家夫妇问她终身大事时,她说她家一直践诺,但因为父亲去世,母亲病重才一直没来,不曾想找来后夫君已成了他人的夫君,郝老夫妇看起来愧疚不已。
后来徐如雪又说她喜欢郝青梧,知道他已娶妻,哪怕做个妾室也行,此生不愿嫁作他人。
在郝家父母眼里她是救命恩人仅剩的血脉,为当年的承诺一直未嫁,是个对自家儿子痴心一片甘愿做个妾室的可怜人,比起倔牛似的儿子儿媳懂事多了。
当然比起人情,郝家夫妇更多的是别的盘算。
首先万一婚约暴露,他家便是骗婚,儿媳肯定留不住,于儿子名声也有碍。其次,徐家确实对他们有恩。再者,徐如雪要的只是妾室之位,无伤大雅。
纳徐如雪进门,儿子名声保住了,儿媳留住了,恩也报了,诺也践了,而且也不是什么难事,满足了徐如雪的要求,这太划算不过了。
为什么不答应呢?
反倒是儿子沉溺于儿女私情,半点不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
郝老爷望向他不争气的儿子。
徐如雪:“我所求不多,就当全了我爹的心愿,以慰他在天之灵。”郝家父母闻言叹气,说到底是他家理亏。
她又看向庞秋兰,“庞妹妹,我从未想与你争,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但那真的是个意外。”
提到孩子,庞秋兰的手不由攥紧,从进门到现在面上第一次有了波动。
庞春明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徐如雪——这人当真是知道如何直击要害,各种挑唆,难怪郝家夫妇能被她拿捏。
只见庞秋兰起身,从庞庆夏身后站出来,“哥,让开吧,我同他说。”
“秋兰...”郝青梧像是快碎了。
夫妻俩执手相看泪眼。
终是庞秋兰先开口:“青梧,我想和离。你成全我吧。”
郝青梧痛苦道:“夫人,是要将我让与旁人吗?”
“我如何能将你相让?”庞秋兰否认,“可夫君,你知道吗?我会在睡着的时候梦到孩子,梦到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你架的秋千上,一起去做很多事。醒来发现那只是一场空梦时,我简直心如刀绞。孩子没了,你爹娘却还不肯罢休。你看到的,没看到的...他们逼迫我、指责我,不断在我耳边忠告似的唠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突然恍惚看到身下都是血,听到孩子的哭声,我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可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这一点郝青梧并不知道,他彻底愣住了。
但不等他追问,庞秋兰就心累地说:“你我之间,父母恩,重如山,情未绝,缘已尽。”
“情未绝,缘已尽...”郝青梧重复着她的话眼泪不自觉滚落下来,一低头一闭眼,苦到极处竟笑了。笑着笑着,口中喃喃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放开手,望向庞家兄弟,声音低哑道:“和离书...拿来,我签。”
庞庆夏将和离书拿出来,郝青梧提笔的手在发抖,用另一只手稳住,努力写清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划落笔,手便再没了力气。
毛笔啪地摔在地上,往事如烟,一幕幕从他面前飘过。
是他对庞秋兰一见钟情,多方打听,上门求娶,发誓此生只有她一人绝不相负。
庞家人收好和离书,起身离开。
郝青梧红着眼睛但异常平静地要送庞家人出门。
他对庞秋兰说:“你要走,我来送,也算有始有终。”
上马车前,徐如雪有话要与庞秋兰说。
庞庆夏不愿意让妹妹同她有过多牵扯,但徐如雪望着庞秋兰坚持道:“就一句。”
庞秋兰身心俱疲,只想在今日将一切都了结,从此再无瓜葛,便同意了。
徐如雪说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边,她拿出几张滋补的药膳方子递过去。“我身无长物,只会这些。”
庞秋兰看着手里方子不禁皱眉,有什么意义呢?她略有不耐烦,“你究竟想说——”
谁知徐如雪突然上前,凑在她耳旁用只有她俩能听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恨我也恨他们,放心...我也一样。”
庞秋兰猛地看向她,顿觉毛骨悚然。
徐如雪没有说下去,她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但这是郝家欠她的,唯独对不起庞秋兰。所以她来恨就好,庞秋兰是个好人,不该被这些缠上。
“你该走了。”徐如雪退开身,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她刚才说了什么让庞秋兰震惊的话。她望向庞家两兄弟,对庞秋兰道:“走吧,你的家人在等你。”
庞秋兰下意识离她远了些,在她兄长喊了她一声后立马转身离开。
郝青梧看着庞家的马车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回家,郝老夫妇仍坐在那,看他回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既然已同庞家和离,过些日子,你便娶如雪过门吧。”
郝青梧忽然对庞秋兰说的那种心如刀绞、虽生如死感同身受。
他问父母:“非要我娶?”
又问徐如雪:“你非要嫁?”
郝青梧再三确认后,仿佛认命似的说了句好。
成亲当晚,郝青梧枯坐了一夜,等窗外透出天光的那一刻,郝青梧动了。
从头到尾,徐如雪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郝青梧从不觉得徐如雪喜欢他,所以对她无视自己的行为并不意外。
他走出门,走出郝家。
当郝家发现人不见了时,连忙让所有人都去找。
找到人时,世上少了一个郝青梧,多了一个静安寺的和尚。
郝家父母要他回家。
郝青梧无动于衷:“贫僧尘缘已了,施主请回吧。”
既为恩情指腹为婚,那他履行婚约,了结这段人情孽缘便是。
最后,他独对徐如雪说:“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反过来吧,得饶己处且饶己。”
郝家。
郝老爷和妻子刚到家门,便头一晕、眼一闭倒下了。
大夫看了说:“他这是中风。”
下人们人心惶惶。
今年是怎么了?
老爷瘫了,郎君出家了,老夫人整日以泪洗面,前夫人和离走了,进门的新夫人也不是一般人,这种情况还能笑得出来。
郝家如今一盘散沙。
沈愁飞听后却有别的想法。
吸取郝青梧的教训,回到家。
沈愁飞特地穿了件抗揍的厚衣服,把对庞春明的心思告诉家里人,一副要抽就抽,抽完不要给我扯后腿的架势。
谁知家里超乎想象的平静。
沈老爷:“呵,说得好像人家一定能看上你似的。”
沈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