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洵急匆匆赶到东宫书房,只见文卿远与顾知冉一人一头坐在书房两端,房间内鸦雀无声,只能听见魏淳翻阅奏折的纸张摩.擦声。
来之前还以为这里剑拔弩张,此情此景倒还让魏洵松了口气。
“皇兄,文大人,顾大人。”魏洵一一行礼间冲文卿远眨了眨眼,对方神色淡然,看不出来什么。
魏淳放下手中纸笔:“你来得正好。这二位大人在我这里唇枪舌战,寸步不让。你也来听听,帮皇兄做个参谋。”
魏洵点点头,坐到了左侧首位:“二位大人请说。本殿下洗耳恭听。”
“殿下请看。”文卿远递上三份履历,魏洵依次打开大致扫视几眼,还是那日自己见过的那五份履历之三,并无变化。
“此乃各世家此次举荐的诸多俊才中,由吏部司筛选出的三人,本官谨遵朝纲,恪守典章,详察诸位之才德,今敬献愚见,建议授予诸位如下官职。”
文卿远又递上一份奏折,魏洵对着履历看完,心中大概明白今日两人争执什么了。
顾知冉往魏洵面前走了几步:“殿下,顾某深知,举荐之才虽不及文大人博学宏才,然其学识亦非泛泛。可文大人所议官职均为各州府县丞或县尉。顾某以为未免太过大材小用。
若仅以县丞、县尉之职委,恐难尽其才。非我朝求贤若渴、用人唯才之本意。”
文卿远语气平平:“顾大人,我朝历代科举三甲之士初仕者,不过从八品至正七品。
世家举荐诸位公子仅乡试有成,未尝登科。
授以从九品至正八品之职,在下认为实为合宜之举。
更何况我朝用人当以实绩为凭。科举乃国之大典,以试士之学识与才智。未经此关,其学识虽佳,亦当循序渐进,以验其能。
故在下以为,此职此授,恰如其分,非但无大材小用之虞,且能激励其人。
若他有真凭实学,何惧入仕之始官卑位低,来日定会升迁有望。”
顾知冉还没来得及张口反驳,文卿远又补了一句:“难道顾大人对我朝御史台及吏部司官员考核制度有所顾虑?”
“文大人,你我皆一心为朝廷。倒也不必如此质疑顾某。”
顾知冉看向魏洵,又不知何故立马挪开了视线。
魏洵思索片刻在心中厘清了来龙去脉。
那日文卿远当着顾知冉的面声称会严格依据规章制度审核,自己也表态爱莫能助。顾知冉大概以为这五人都无希望。
没想到其中三份履历又通过了吏部审核。
只是文卿远拟定的官职低微且州府位置偏远,并非世家所图。
魏洵看看眼前三人,品出了一丝苗头。
“这事儿……皇兄,我……”
魏洵故作为难的看向魏淳,一脸哭笑不得:”您都做不了决断,把我这个只知吃喝玩乐之人喊来算怎么回事呀。”
魏淳满脸挂着鼓励慈爱的笑容:“没事,你说,我们仅作参考。”
“此事兹事体大,我又不涉朝堂,只是一些肤浅之见,各位大人听听便算了。
对于举荐之才,当依制度审核,不可有私,想必诸位都认同此条。对于官位之高低,当以才德为准,并且应长远考虑,给予适当之位。上不有违我朝制度,下不寒了诸位英才的心。私以为,这位……卫峰。”
魏洵拿起其中一份履历递给了文卿远。
“我倒是觉得,可在文大人拟定职位上适当有所提升。文大人你乃我朝百年难遇之奇才,若是都以你为标准衡量,天下怕是无人能入朝为官了。我想着此次审核也不必如此严苛,审核之标准,可在公平二字上酌情而定,如何?”
文卿远接过履历,众人目光都投向他。
沉默多时,文卿远才抬.起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殿下所言甚是,是文某过于死板了。那,此人原拟定知远县县尉,改为西州县县丞,顾大人以为如何?”
县尉乃从八品,改为县丞是正八品,虽仅晋一阶,实则乾坤大异,因这知远县与西州县大有不同。
知远县地处偏僻山野,因地势原因,村落分散且常遇泥石流洪灾之患,致民生凋敝,经济萧瑟。
西州县却邻近华都,地势平坦且有江河贯流,舟楫往来,码头繁忙,交通便利,实为大成国之要津。
顾知冉没有答话,时不时的看一眼太子和魏洵,似在权衡犹豫。
这沉默持续良久,还是魏淳率先开了口:“两位大人先请坐吧。魏洵,把那人履历递给我瞧瞧。”
魏淳接过履历仔细看了好几遍,又抬头冲顾知冉扬了扬手中纸张:“顾大人,此人担当西州县县丞,你是否觉得人尽其才了?”
太子都开口了,顾知冉也只得起身行礼道:“全凭殿下裁决。”
反复商议了两轮,除卫峰升一品阶外,文卿远又同意增加一人入授官名单。
此事总算是达成一致,只待文卿远拟好正式授官名单后呈给门下省过目了。
魏洵一路宽慰顾知冉把人送上了马车,才折返园中,果然在一僻静处寻到了赏花的文卿远。
“天这么热,站这里晒坏了。”
文卿远笑着回了头:“顾大人回去了?”
魏洵走上前去,这么热的天,这人脸上竟是一滴汗珠也没有。
“走吧,回车上再说。”
刚坐稳,魏洵就开口了:“你是不是故意如此行事,好逼得知冉退让?”
“是,还是殿下知我心意。”
文卿远拿起一旁的扇子给魏洵扇起了风:“顾大人送来的五份履历,才是此次举荐之际,各世家志在必得入仕途的人选。此前所呈履历,不过为陪衬之用。
我也并非刻意刁难顾大人或那五人,只是他们未经科举,才学深浅不明,纵使履历辞藻华美,亦难掩其差强人意。
若仅凭世家举荐,便草率定夺,呈于天子。
那我和卢哲卢园之辈又有何区别?
此次调任吏部来的突然,我万不能轻忽,辜负圣上厚望。
若是任由世家用人唯亲,彼等在官不谋其位,我文卿远何以对得起天下黎明百姓?
心念于此,遂只通过三人,且所授州府位置不佳。”
魏洵接着说到:“如此,待你们在东宫起争执后,便可各退一步达成共识。此举即不违背你的原则,且最后拟定的名单,原本就是你的计划,对吧?”
文卿远微微颌首:“是。”
“那我今日配合的可好?”刚才在书房内,魏洵隐约捕捉到了文卿远的用意,幸而揣摩无误。
“自是好极了,殿下天资聪颖,在下佩服。”文卿远刚作揖就被魏洵一巴掌按了下去。
“只是为何不提前告知我?若我刚才没有明白你的心意,打乱了计划可如何是好。”魏洵故作不悦,这么大的事情文卿远竟然瞒着自己。
手被他反握住:“不会的,我相信殿下必定能了然。不提前告知殿下,是念及您和顾大人毕竟是发小,我不想让您忧心此事。”
这个答案合情合理,魏洵点点头,又叹口气:“其实知冉也不容易,想必那几份履历已是各家权衡博弈后的结果,无论知冉私心是否满意这五人,都得与你据理力争。我相信知冉不是一心谋私,不为天下苍生考虑之人。”
“殿下很爱为顾大人辩驳啊?是,你们是发小,知根知底,我明白。”文卿远板着脸不看他,但握着的手还是没松开。
魏洵心里好笑,还没开口,文卿远又继续说道:“只是殿下,路途自选,决断自为。
顾大人所为我不予置评,亦不欲强加己见于人。但我唯愿无愧于天地良心,不畏权势所屈。我所求,不过心安理得。”
这话确实无可指责,魏洵赶紧贴上去温言软语的哄了好一会儿,文卿远的面色才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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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部任职的世家子弟门生颇多,此番铨选者皆与世家相关,故而迅捷有加,未及两月便已发布授官敕书。
今晚乃文卿远最后一日需忙到深夜了,往后便可按时归家。
云松扶着文卿远上了马车,刚掀开帷幔,便见一侍从打扮的男子坐在车内,正把.玩着一把尺寸极为小巧的折扇。
文卿远贴着人坐下,将握着折扇的手拉至胸.前:“殿下,这又是什么新物件?”
“我让内务府做的玉折扇,你瞧这扇头。”
文卿远仔细端详了片刻:“这竹林下的两个小人是殿下雕刻的?”
“你怎么知道?”魏洵有些得意。
文卿远略微皱眉,似有难色:“因着这雕工……”
魏洵一掌拍在他胸口,文卿远才哈哈大笑起来:“这雕工看似毫无章法,实则自成一派,别具匠心。让我眼前一亮。”
手中的折扇被这人自然而然的接了过去,魏洵想抢,文卿远仗着身高抬高了手臂:“殿下,这难道不是送我的礼物吗?”
“喏,若你想要,那你倒是说个由头出来,这未逢节日又无诞辰的,怎么我就送你礼物了?”
文卿远也学着魏洵的样子把.玩起了手中折扇,一脸胸有成竹:“殿下这是为了庆贺我了结吏部司一.大事而准备的贺礼,对否?”
人太聪明了也没意思,魏洵撇撇嘴:“那你可要好好珍惜,这扇头我雕了好几日呢。”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华都内城大小巷陌笼罩于一片幽静之中,只一辆黑色马车缓缓行于街道。
四周静寂中突有一破空之声响起。
文卿远反应极快,一手推开靠着自己的魏洵,一手握住穿透车窗直奔面门的箭矢。此箭力度之大,文卿远的后背都撞上了车壁。
紧接着又是一道道锐响破空而至,矢如雨下,犹如裂帛之声,划破四周沉寂。
霎时间,风声鹤唳,马惊车摇。
文卿远掀开厚重的帷幔,提着云松衣领,一把把他扔下了马车,“云松,自己躲好别出来!”
不过是从吏部到文府,所经之路皆在内城,魏洵文卿远都未带佩剑。
只有凌鹤拔出剑来,跃上马车盖,凭一己之力抵挡四面八方飞来的箭矢。
箭矢破空,其势如破竹,直击马车之侧。
文卿远抓着魏洵飞身下车,四处寻找掩护之物,可大街上目之所及一片坦荡,身后箭矢紧随其后,追着文卿远就来了。
凌鹤跃至文卿远身后一剑打掉几只箭矢,金铁交鸣,铁屑纷飞。
慌乱中魏洵大致看出箭矢多来自西南方向,他一把抓住文卿远:“往这边!”
两人刚调转方向没几步,竟然迎面而来几只羽箭。
魏洵下意识伸手去挡,却被一股大力拽了回去,自己脚下不稳被文卿远一把往商铺屋檐下推去,余光瞄到文卿远身后似有动静,电光火石之间魏洵突然侧身一把抱住了他。
只听“噗嗤”一声,魏洵重重撞在了文卿远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