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文卿远才挪开了视线:“殿下,我想去宁远巷的书肆走走,您要一同去吗?”
魏洵咽了口口水,文卿远越是沉稳冷静,自己越是忐忑不安,但还是点点头,靠了过去走在他的身侧。
走着走着文卿远突然侧头问道:“婚姻大事非儿戏,殿下这样做,值得吗?”
魏洵顿了顿脚步,抬眸扫了一眼文卿远的神色。
“值得。”语气很是坚决。
阿远,你也不是第一次利用我了,可被你利用,我心甘情愿。
文卿远停住了脚步,思量了许久又问到:“殿下可是已经征得陛下的旨意了?”
“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同你商量,是我的错,并非不尊重你。”魏洵心里慌乱,低着头急急开始解释。
文卿远却突然碰了碰他胳膊,魏洵抬.起头。
“殿下看着我说,好吗?”
魏洵闻言不再躲闪,看着对方眼睛一五一十道来:“下午赵承泽突然求见父皇,恳请赐婚于你和他们赵家那位表小姐,我便赶忙去请了旨。”
文卿远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冷笑道:“呵,我只是一介书生,无权无势无钱财,尚书令赵大人居然亲自出面请天子赐婚?我倒是没想到自己有这殊荣。
不过……殿下这么肯定赵大人求旨,陛下一定会应允吗?”
“阿远,切勿自轻自贱。朝野内外都盛赞你为开国以来的奇才,若不是我守着你,还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接近你呢。
至于赵承泽,他既是父皇登基之初的辅佐大臣,又乃我朝肱骨重臣,政绩不俗,往昔又极少为私事而请皇恩。今日若是我不去,只怕……”
而且若真的只是为了卢氏卖官一事,谁能说动赵承泽一个正二品的尚书令面见天子恳请皇恩,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只怕赵承泽也看上了文卿远这寒门武将出身的状元郎身份。
若是今日赵承泽请命成功,那这华都短期内都难以出现新的制衡世家的力量了。
父皇大概也是想极力避免如此局面,才派人去了东宫报信。
文卿远默不作声,只是眼神中充满了探究质疑的意味。
其实魏洵扪心自问,是否有其他方法可破此局。费点心思自然是有的,只是自己贪欲占了上风,私心只想这样处置。
“殿下。”
不知道文卿远想说什么,魏洵害怕极了,慌张打断了他的话:“阿远,对不起,此事是我……”
魏洵的道歉被文卿远止住:“殿下,我知道您是为了帮我,我并非要责怪您。”
他顿了顿,又缓缓开口道:“只是,我想问您一句,殿下那日的君子之交可还有效?”
“……”
原来拒人于千里之外,未必需直言以对。
魏洵不敢看他眼睛,违心得点点头。
若是这样能让阿远心里舒服点,那便如此吧。
两人走进书肆,文卿远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只是闲逛着,偶尔捡起一本书随意翻看,和魏洵低声讨论一两句感悟点评。
魏洵有在心里预演过文卿远得知此事的各种反应,却唯独没有算到他会这般平静。
走出书肆已是月下灯明,巷子里只能听见一阵阵疾风带来的呼啸声。
文卿远抬头看看天空:“殿下,看样子快要下雪了,请回吧。”
魏洵拽着文卿远走到了避风处,将他身上的大氅拢紧了些。
“赐婚的圣旨大抵明日就会送到翰林院,到那时必定有许多闲言碎语。阿远,你不要因为小人之言而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魏洵能用权势为文卿远做很多事情,可唯独堵不住流言蜚语。
“嗯,我明白,殿下放心吧。”
文卿远越是平静淡定,魏洵心里越是不得劲儿,总觉得今日与文卿远越发隔了一堵墙。
他嘴上说着该回去了,脚下却定得死死的,不说走也不让文卿远回去。
“殿下?”文卿远戳了一下还拽着他大氅的手。
“阿远,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魏洵又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话,又不死心的追问,问完又有些后悔。
“殿下想听什么?”文卿远的声音极低,在魏洵的心上轻轻刮蹭了一下,泛起一层涟漪。
“想听你的真心话。”魏洵犹豫再三,还是老实承认。
文卿远垂眸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此事,确实超出我的可控范围,也非我预想过的结果。
但我明白,殿下是为了我才出此策。所以,我感念殿下的好。
只是这一纸赐婚,我……一时之间确实无法坦然接受。望殿下见谅。”
“殿下想听的,是这个吗?”他挑眉问道。
魏洵点头又摇头,“至少让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快回去吧,早点歇息。”
说罢便转身匆匆离去,怕心里的情绪下一秒就会写到脸上,被他看穿自己的伪装。
明明文卿远的反应已经比自己预料的争吵冷战好太多了,可那些话还是让魏洵心里很是烦躁,他想一个人走走理理思绪,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凌鹤回头仔细瞧了瞧:“殿下,是顾大人。”
对于顾知冉会来找自己,魏洵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嗯,他消息倒是灵通。”
“殿下。”顾知冉快步奔至近前,语气恳切而急迫,“望殿下三思,收回赐婚的请命。如今圣旨还未颁降,尚有转圜之余地。”
魏洵本就烦躁,听了这话更是一股子火气窜了上来:“你大老远跑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是,殿下,我得知消息便立即赶进宫了,四处都寻不到您,想着您大概是来翰林院了。殿下……”
顾知冉还想再劝,魏洵果断地打断了他。
“你是从赵府那里得知的消息吧,既然是从他们那处,你就应当清楚这事的前因后果,你还要说些什么。”
顾知冉安静了片刻,问道:“殿下请旨赐婚,难道没有一分私心?”
“有私心又如何?”魏洵倒是无所谓被他戳穿自己的小心思,大喇喇地就承认了。
听到这话,顾知冉愈发急了:“殿下若想为文大人讨一公道,何不来找我。我虽是顾家子弟,然大是大非前也明白道理,此事殿下从未向我提及此事,是信不过知冉吗?”
被顾知冉质问,魏洵反倒是冷静了下来:“知冉,你也知你是顾家子弟。你身为顾家长子,华都世家之后皆以你马首是瞻。
但你并非顾家长房,你明知此事你做不了主。
捐官一事牵连甚广,你要我怎么同你开口?
我和皇兄是不想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所以从未在你面前提及。
更何况你分明早就知晓此事,若是你真有办法,还会等到现在来寻我收回请命吗?”
一段话说得顾知冉是哑口无言。
“捐官一事若深挖,牵扯人员不是你的世交兄弟,就是你的九族血亲,要不就是你父亲的得意门生之后,你却觉得我不同你商议是因为信不过你?”
魏洵一拂袖子,怒形于色:“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顾知冉自知失言,语气软了下来,恳求道:“殿下,纵使此事知冉无法相助殿下。可这文卿远何德何能值得您这样为他付出?
您乃天下至贵的皇次子殿下,岂能拿您的婚姻大事,视为利他工具。
咱们再仔细商议商议,总能找到文大人一事的解诀良策。”
魏洵仰头望着云中半遮的明月,天空阴沉,要下雪了。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知冉,你可知我心仪于他。”
巷子一片寂静。
魏洵看回顾知冉,语气坚定:“你说得对,费点心思是有其他法子,可我私心想如此。”
这话犹如一锤定音。
顾知冉沉默许久,埋着头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那殿下,知冉祝您……与文大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微臣告退。”
见人要走,魏洵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知冉,你我皆知,凡事涉及朝堂,我们便不只是幼时玩伴。我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但我私心还是希望你我如初,不因此事心生芥蒂,行吗?”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一旦踏足庙堂之争,皇子与顾知冉等一众望族之后难以共济一心,早晚必生罅隙。
只是魏洵舍不得这陪伴自己多年的幼时伙伴。
先前说文卿远既要又要,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魏洵看出顾知冉有话想说,他耐着性子等待,可顾知冉犹豫了片刻也只是挤出一句:“殿下放心,微臣明白。”
顾知冉已告退许久,魏洵还站在原地沉思,凌鹤也不敢上前打扰。
夜里的风越发凌厉,裹挟着丝丝冰刀割在魏洵脸颊上。
“殿下,飘雪了,咱们赶紧回宫吧,可别着凉了。”
魏洵点点头,侧头看了一眼不远拐角处的阴影,还是狠下心往回宫的马车走去。
文卿远裹紧大氅贴着墙站着,脑海里一片杂乱,思绪沉浮。
风雪逐渐扬起利刃,天上明月已被厚厚云层包裹,地上一片漆黑。
他摊开手,感受瞬间消融的雪花带来的凉意,任凭无力感吞噬了自己。
风势渐猛,文卿远在这呼啸声中闻到了一缕稍纵即逝,熟悉的熏香气息。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文卿远下意识探出头去。
明明夜色很黑,他却看清楚了来人的脸。
魏洵逆着风跑到近前,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眼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
“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魏洵不答反问:“那你刚才都回去了,怎么又出来了?”
魏洵知道文卿远听见他与顾知冉的对话了,却不知他从何听起。
“心里乱,想着出来吹吹风静一下。”文卿远语气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知道文卿远心中因何事所乱,魏洵颇感愧疚:“是我不好,给你平白增添了许多忧思。”
文卿远低笑着摇摇头,岔开了话题:“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事。”
“什么?”
“鹿鸣宴上,我就察觉顾大人话语间对我流露了隐约的敌意,当初还以为是自己非名门出身却高中状元的缘故,现在想来,顾大人对殿下……”
看来这为情所困倒不是某人独一份的苦恼了。
魏洵尴尬地咳了一下:“我与他自幼相识,他不明说必有他的顾虑,你我便当没这事吧。”
魏洵心里惦记着自己跑回来的正事,板起脸一本正经道:“阿远,我想,有些话如果今日不当面和你说清,我以后必定后悔。”
这人的双眼在漆黑夜里仍是亮晶晶的。
“我不想,这话是从我嘴里和别人说起时你碰巧听见,亦或者将来你从别处听来。”
“我撒谎了,文卿远,君子之交是真,但我心之所向不止于此。
今夜初雪为证,天地共鉴,此生此世与你朝夕相伴,才是我毕生所愿。”
虽然刚才已听过这话,但直视着这双眼睛,亲耳听到,文卿远心里还是有如擂鼓。
“但是,阿远,我不需要你回应我,你也无需感到负担,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只是想着,至少要亲口告诉你。”
“无论往昔或明日,你只需按照你心中所想待我即可,好吗?我绝不强人所难。”
文卿远默然无语,夕阳下少年向着自己策马而来的模样,与少年在风雪中朝着自己跑来的模样交叠在了一起。
他伸手将落在魏洵发丝上的雪花拂去,又将风帽拉起为他戴好。
“殿下,我知道了。”
“您所说的,我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