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远本就伤势不重,常年习武体魄康健,又加之魏洵以珍稀灵药精心调护,未及半月之期,伤口已好的七七八八了。
“殿下,男子汉大丈夫有些伤痕真不碍事,您不必……”
魏洵把他掰回背对自己的姿态:“坐好,别乱动,这药膏何等珍贵,可别抹错地方了。”
文卿远是无所谓,魏洵却见不得这伤痕。
只要这些伤痕留在文卿远身上一日,便会无时无刻提醒着魏洵,文卿远受伤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魏洵便求爹爹告奶奶的寻来了传闻天下最管用的祛疤膏,非要给文卿远抹上。
“有件事我一直不想提,但如今你伤好了,也该回翰林院复职,总是要和你说说的。”
文卿远侧着脸:“您说。”
“你我都知,捐官一事牵连甚广,目前无法追查到底。
至于文志阳此次所作所为,我……也无法替你讨回一份公道。就算我想法子介入,势必又会牵扯到遗产与捐官一事,仍是死局。希望你可以体谅。”
文志阳毕竟是文家长房,对文卿远施以家法,外人确实无话可说。
虽说那日沈又鸣和魏洵找了个拘禁朝廷命官滥用私刑的由头,又拿出沈家撑门面,但只是虚张声势。
若不是文志阳因着捐官一事做贼心虚,只怕是还没这么容易放人。
其实文志阳说的没错,他们一行人持剑冲到朝廷命官府中,此事若真闹到朝堂之上,陛下未必会完全偏向于沈又鸣。
魏洵说的这些,文卿远心知肚明。
“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您的大恩大德我已是难以报答。”
魏洵不爱听这话,指尖故意使了点劲儿,只听文卿远“嘶”了一声,背脊都绷紧了。
“好好好,是我失言,不该提什么大恩大德。殿下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此事不急在一时。我父亲的遗产,终有一日我会拿回来的。”
魏洵望着这侧颜,这袒露的宽肩细腰,突然想通一件事。
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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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初至,寒风渐起,翰林院内,枝叶已由黄转枯,在寒风中悄然铺满了一地金黄。
夜色降临的越来越早了,申时刚过院内已无几人。
魏洵裹上了镶着毛边的大氅,悄声走在屋檐下。
明知道少来打扰他是最好的,可已经数十日不见,魏洵终是忍不住了,打听好翰林院守卫的轮班情况便悄悄出了宫。
他刚拐进连廊,就瞧见院子里有一人正和文卿远说着话。
魏洵立马收住脚步,退回去了半截,贴在了墙角处。
借着烛火,魏洵看清那人朝服,是一位五品文官,脸很陌生。
“文大人,深思熟虑是应当的,婚娶重事,自当慎之又慎,毋需急于回复。我代赵大人,翘首以待,静候佳音,期许阁下深思熟虑之复。哈哈,文大人留步,不必相送。”
“微臣明白,陈大人请慢走。”
寒风裹挟着婚嫁重事四个字,劈头盖脸的就朝着魏洵灌来。
他愣怔在原地,不知还该不该走进那间熟悉的屋子。
“殿下?”
文卿远突然冒了出来:“怎么站在这里吹风,快进屋。”
魏洵呆愣着被他请进屋里,屋内的暖气让魏洵回过神来。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刚才在门口,从风中闻到了您身上的熏香味。”
文卿远替魏洵解开大氅的系带,魏洵一想到刚才偷听到的对话,下意识想推开他的手。
“殿下手怎么这么冰?”
文卿远转身从暖阁上拿来一个手炉塞进魏洵怀里, 魏洵依旧神情呆滞。
“殿下,您这是怎么?冻坏了?”
“我……”魏洵知道偷听非君子所为,可自己不是故意而为之。“刚才听见你和一位大人在说话。”
魏洵没有错过对方听到此话时,眼里的一丝闪躲。
文卿远没有接话,转身走到案几后,收拾好了面上的书卷才抬头问他:“殿下听到了什么?”
“赵大人?是尚书令赵承泽吗?”
文卿远摇摇头,“殿下抬举我了,是吏部郎中赵旭司。”
魏洵摸着手炉,在屋里绕了好几圈才停下脚步,他走到文卿远身侧:“你,不会在考虑吧?”
话问得轻描淡写,其实心里已是波涛骇浪。
“这位赵大人我自然不会考虑的。”文卿远表情严肃。
文萧宇捐官一事与何人有关,魏洵早已细细给文卿远分析过了。
吏部郎中卢哲为尚书令赵承泽的门生,而同样身为吏部郎中的赵旭司为赵承泽的远亲。表面上文志阳捐官是通过卢哲之子,但想必背后定是依仗了赵府的权势人脉。
文卿远若当真是孤家寡人,哪怕状告到御史台,赵府必然也不会把他放在眼中的。
但那日带头去文府要人,无论是明面上的沈又鸣,还是暗地里的自己,朝中明眼人都清楚若是文卿远真有了皇家依仗,那这挪用遗产捐官一事,到底如何走向,就不一定了。
这才没多久,与捐官一事有所牵连的赵郎中就主动找上门寻求联姻,到底有几分是真看中文卿远才华还是怕他将此事宣扬出去,其中不言而喻。
“那你刚才为何不直接回绝?”
“殿下。”文卿远似乎是被气笑了,“我只是一个翰林院正七品编修,家中长辈无朝中重臣,我有何资格地位当面回绝华都赵家?”
此言有理,魏洵心刚放下,文卿远又状似无意的开口道:“不过今日陈大人来倒是提醒我了,婚配可解我眼下燃眉之急。”
魏洵瞬间明白文卿远是说成婚家中应准备合礼一事,他急得放下手炉,想要拽住文卿远衣领又觉得太过失礼,最后只能一拂衣袖:“你疯了,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
“殿下,我只是有所思量,并未下定决心。您何故如此激动?”文卿远依旧是一脸平和,甚至语带几分不解。
“这事儿你想都不许想,不管是这个赵大人还是哪个大人,你赶紧去回绝了刚才那个人!”说完魏洵就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一时有些尴尬,只得错开视线,装模作样去看案几上的书册。
文卿远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缓缓说道:“殿下这是在命令微臣?”
魏洵心里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他又在屋里转悠了好几圈才放柔声音:“我知道你不是这意思,你别激我。”
魏洵还想转悠被文卿远拦了下来,他从上往下直视魏洵双眼:“殿下是否身居高位久了,忘记微臣的真实处境了?”
文卿远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而且微臣已束发,迟早要婚配的。若是此事能解微臣当务之急,有何不可?”
魏洵心里慌乱,辨别不出文卿远是在试探他还是真有此意,声音越发急了: “文卿远,你,你居然妄想利用婚姻大事来解当下困局?你这……你算什么君子??”
“殿下,您总是一口一个君子,或许我没有那么在意君子名声?还是殿下今日才发现我文卿远不过是一介小人,后悔与我结为君子之交了?”
素来沉稳冷静的文卿远,说话间也失了分寸。
“你不在意君子名声?你因为几句流言蜚语就不同我商量,贸贸然跑回文府白挨一顿鞭子?”
此话一出,两人都不作声了,就这么瞪着彼此好半晌,互不退让。
魏洵越想越气:“你这么急于自立门户,为何不向我开口,我是没办法追查捐官一案,可是要在内城给你买栋宅子有何难?”
“殿下这是用权命令微臣不成,又要用钱财替微臣做决定了吗?”文卿远声音也越发高了。
“你不是才说自己不在意君子名声,那我给你买栋宅子怎么又不行了?”
魏洵已被文卿远可能成婚一事冲昏了头脑,他一把抓住文卿远的手腕:“你的当务之急不就是自立门户脱离你二叔,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我立马去办,到那时你也不必夜夜宿在翰林院了。”
“殿下,什么叫此事就这么定了?您这是胡闹!”文卿远用力掰开魏洵手指,往后退了一步。
“殿下,你明知道我承担不起宫中的流言蜚语带来的后果。若是搬进您买的宅子,您想过朝中会如何中伤我们两吗?
是,您是尊贵的皇子,您可以不在意。
可微臣辛苦读书多年,一朝考取功名,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翰林院编修,难道要因为殿下的好心而一毁前程?”
这话说得狠了,文卿远面上也有些懊恼,扭过脸不看魏洵。
魏洵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错了,怎么两人之间话就说到这一步了。
他想要去拉文卿远,可刚抬手,对方就立马后撤半步。
屋内的暖炉不断散发裹着白檀香的热气,魏洵却只觉得再多的暖炉也暖不了自己的心。
又僵持了一会儿,文卿远竟然直挺挺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殿下,是微臣口不择言了,请殿下恕罪。”
这咚的一声跪得魏洵心惊肉跳,他用尽全力把文卿远拽起来拖到暖阁上坐下:“你别跪我,刚才是我失言在先。”
魏洵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还是拉不下脸道歉,期期艾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赵郎中主动来寻你,势必有诈,你千万别中计了。”
“殿下。”文卿远看向他,眼中有魏洵看不懂的情绪,“您说的不许微臣婚娶,是以何身份?”
“我……”魏洵一时语塞,“我在同你讲正事,你别扯开话题。”
文卿远深深看了他一眼:“微臣不是愚不可及,我无父无母,也非世家子弟。
四.大世家赵氏之后,怎么可能与我联姻。
这个节骨眼来与我谈婚配,定是怕我把他们捐官一事抖落出去,想用婚姻牵制我罢了。
毕竟我知晓此事,这次又是被您和沈副统领救出府的,只怕他们误会我背后之人可能是太子乃至圣上了。”
文卿远有些后悔那日将捐官这个筹码拿出来威胁二叔,没想到这么快就引火烧身了,只是自己确实也无其他筹码可用。
“对了,殿下多日未来翰林院了,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文卿远语气平静,好似刚才的争执是一场梦境。
魏洵也只好缓和着语气回复:“是想来告诉你一声,文萧宇被革职了。”
也是想见你了。
“多谢殿下。”
“文萧宇愚笨如猪,录事一职位他本就难以胜任,被革职也是理所应当,与我无关。”
魏洵确实没有明示,只是派人略微提点了工部尚书一两句而已。
这话说完两人又是相对无言,魏洵只得强忍心头不安说道:“那我先回宫了。”
没想到今日兴冲冲的来看望他,两人却是吵成这样,再待下去只怕彼此相看生厌。
魏洵穿好大氅,带上风帽正要推开门,又突然想起话本所说,追求仰慕之人需徐徐图之,但遇事最忌讳不说清楚留下嫌隙。
魏洵折回身,走到文卿远面前,极其慎重认真的说:“你刚才问我,以何身份要求你不许随意婚娶,我自知无权,但我真心希望你不要把自己的婚配大事当做解困的工具,答应我,好吗?
阿远,我定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暖黄的烛光包裹着文卿远,整个人都收起了锋利的线条。
他定定的望着魏洵,良久后,才轻声答道:“殿下所言,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