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接连几日的忙碌,李思懿已经将如何加紧准备农耕之事的思路写成折子。
季霆虽坐镇都城,却并未急着登基,朝会至今都未开,朝臣们若有事,便于例行上朝的日子,去议政殿向季霆禀报。
今日也是一样。
宫城内的宫人们都适应得相当迅速,李思懿一路走来,发现他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做着自己的事,仿佛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御座换了个人而已,除此以外并无什么区别,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李思懿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息挤进胸腔,清醒了思绪,方举步踏入殿内。
中书令正在殿中慷慨陈词:“宣帝潜逃在外,终究是个隐患,新主胸有谋略,自然不惧他,可若宣帝在外挑起边境将士叛乱,于国而言也是一桩麻烦,老臣恳请新主登基称帝,让宣帝再无翻身之可能,让天下百姓,都知晓他已非一国之君——”
季霆听得心不在焉,御座之上的他一副君临天下的气度,姿态却相当闲适,对中书令说的话也表现出兴趣缺缺的样子,但即便如此,也无人怀疑他此刻足以掌控旭京的能力。
藏青色裙摆晃过,季霆掀了眼皮,瞧见是李思意,脸上露出温和笑意。
前来禀报政务的朝臣们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待回头看到李思懿时,心中更是忍不住暗叹一声造孽——李思懿和季霆如今这纠结复杂的关系他们也是看在眼里,但他们也不敢贸然劝李思懿退出这乱局。
一则此事明显是季霆不管不顾,错不在李少史;二则李思懿在出城代朝廷和谈时就已经提过带全族离开,是季霆不允;三则……李思懿留在都城,的确多少也能斡旋些许,若真是走了,谁知季霆现在这叫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思懿呈上折子,说明来意,并指出需要视察农耕准备的几处地方,解释道:“这些地方大多在边陲,地方官员本就不太受朝廷之令,加之……旭京换了新主,只怕会更不受管,所以臣想亲往。”
季霆认真看过那几处地名,也很快做出了决定:“路程太远奔波辛苦,你身体不好,派信得过的人去就行。”
一番关心之言说得自然顺畅,却叫在场的人听得冷汗直流。
新主这番话语中的亲昵,当真是不加掩饰,虽说两人曾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可……可再怎么说,如今同李思懿有婚约的是宣国郡王萧靖安,季霆接管旭京,迁走宣国皇室,难不成连这份婚约也要抢?
李思懿一直以来与季霆的沟通都算顺畅,这还是头一次被驳回了意见,刚要张口,就觉得仿佛有一团棉絮堵在胸口,紧接着便脚下一阵虚浮,眼中的画面狠狠一晃,控制不住地栽倒下去。
旁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眼前卷过一阵强风,待风定时,季霆已经接住李思懿下坠的身子。
众人看着晕倒在季霆怀里的李思懿,不禁又是一阵冷汗涔涔。
周围人皆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惊到,忘了反应,却是大内官沉着冷静,立刻告诉殿门外的年轻内侍:“快去请姜太医——”
年轻内侍领命而去。
李思懿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个纷繁冗长的梦:
一会儿是她在家中书房内,瞧见了父亲写就的密折,被其中针对季氏的计划惊得手抖,折子从指间掉落;
一会儿是季氏路上遇到截杀的消息传来,她跑去问父亲为何要对季氏赶尽杀绝?然李侪只以沉默应对;
一会儿是父亲临终前,意识已经模糊,握着她的手,声音嘶哑道:“思懿,莫要怪爹爹,莫要……怪爹爹……”
莫要……
李思懿醒来时,看到碧云站在床前服侍,担忧的神情轻松了一瞬:“姑娘总算醒了,姜太医刚给姑娘施了针,让姑娘醒来先喝些米汤。”
碧云扶着李思懿坐起身,看到李思懿打量四周的眼神,解释道:“这里是议政殿的内寝,虽说臣子在此处下榻有些逾矩,但……但是新主同意的。”
且是季霆亲自抱李思懿过来的。后面这句话碧云自然没说。
季霆抱李思懿过来的场景,前来议政殿禀报事务的朝臣们有目共睹,众目睽睽之下,季霆没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此时季霆正在外间。
季霆之前不在都城,也能从都城了解情况,只不过这些情况都是为了日后攻城而搜集,自然不会涉及太多儿女情长。
可即便如此,也能听到只言片语,说丞相李侪之女染病,卧床几日云云。
替季氏搜集信息的人知道季李两家的过节,不会闲得没事以这些消息来乱他心神,实在是李思懿身居丞相少史之位,若论朝局,就不得不提到李思懿为何没去上朝。
所以这些话并未详述,季霆也不知道李思懿患的是何种病症,如今见到,才知晓严重。
他还记得两人少年时,李思懿是开朗活泼的性子。丞相李侪对独女亦要求君子六艺,那时的李思懿手中握剑,轻盈地跳上树枝,在树上冲他遥遥一笑,神态自信而从容。
“事务劳累只是引子,李少史真正身体虚弱的原因是心中郁结,因这份郁结,许多本不会致病的因素,也叫她生了病。”这是姜太医给出的结论。
季霆望向高进:“大内官似乎对少史此番病症很熟悉?”
李思懿一晕倒,大内官就让人叫了姜太医。不是让人去请太医,而是明确指定了姜太医。
“是。”大内官沉稳地应道:“少史此症,已有几年了。”
“多久?”
“大约……就在四年以前。”
四年以前,正是季氏离京时。
前来议政殿禀报事务朝臣们听到这里,面面相觑一番,便赶紧挪开视线,只当自己聋了听不见。
碧云看着李思懿饮下米汤,不由得心疼:“我之前就说,让姑娘少些劳累,禀报也不急于这一时的。”
“我只是没想到自己身体会这般差,”李思懿咳了几声,将空碗放下:“春耕将近,我没法不急。”
话至此,碧云也只能无声叹息。
“主上——”蒋维大步走了进来,清晰的声音穿透外间传了进来:“西北军情告急,似乎是晏庆之前带几千精兵来了一趟旭京,海寇便趁机发起进攻,虽然晏庆及时赶回打退进攻,但损失惨重……”
李思懿听到这里,再坐不住,忙推开锦被起身来到外面。蒋维看见她,并无多意外,依照礼节向她拱了拱手。
季霆回眸看向她,再度皱眉:“你该多休息。”
“臣无碍。”李思懿行礼谢过季霆的关心,急忙道:“西北乃我国门户,不容有失,还请新主带兵驰援。”
令在场之人没想到的是,季霆答应得却很畅快:“知道了。”
之前有人怀疑季霆虽接管旭京,究竟会不会这么快就以君王身份自居,护卫国都,如今看来别说是国都,就是远在西北由晏庆镇守边陲他也愿驰援,哪是那种心思狭隘拈轻怕重之人?
众人对季霆不由得改观。
“臣也要一同前往。”李思懿紧接着道:“大军压境,晏将若不知晓内情,必然误会新主之意,臣愿为先锋,同晏将军说明情况。”
季霆想也不想便开口回绝:“你回家休息。”
“臣——”李思懿话还没说完,便紧跟着一连串的咳嗽。
季霆闻声,眉头愈发紧皱,刚要命人将李思懿送回去休息,姜太医就开口插话道:“李少史此症的确需小心应对,可若不让她去,她心里担忧,只怕还会加重病情。”
季霆凝眸,想起姜太医刚才所说的诊断,考虑到心思郁结之人,若再逆其意思行事,的确只会加重其心事,最后只好松口:“带足人手,别在路上又染了病。”
李思懿立马应道:“是。”
季霆嘱咐完,便带着蒋维前去整军。
在场的其他朝臣赶忙过来关心:“少史此去千万要保重身体。”
李思懿一一谢过众人的关心,中书令走过来,苍老的声音艰难说了句“少史保重”,咳嗽着掩唇走了出去。
其余人见到中书令这副模样,不禁小声嘀咕:“既已这么大年岁了,何不学徐太师那般致仕呢?”
“若他真能致仕,何至于闹出如今这么大的麻烦……”说这话的人话音刚落,便被身旁的同僚以眼神警告,用手肘戳了一下。
把如今的局面视为麻烦,可不就是说新主接管旭京的结果令人不满么?
说话人立刻噤若寒蝉,众人略带紧张地看向李思懿。
李思懿恍若未闻,对着众人微微颔首:“诸位慢走,我先行一步。”
其他人赶紧拱手相送。
碧云对李思懿道:“姑娘在此稍后,我先回府里收拾下东西。”
“记得轻装简行,军情告急必定要赶路,别拖慢了行程。”李思懿嘱咐道。
“是。”
碧云疾步走出宫城,李思懿抬头望向天空,轻轻呼出一口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