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衙署关闭近半年,李思懿将大门再度推开时,闻到一股灰尘的味道。
“诸番事宜已被交由内廷办理,其他大臣若有折子,也都送往内廷。”前来替李思懿开门的丞相府属官房向李思懿解释着眼下的情况。
“内廷那边办事的效率如何?”
属官皱眉道:“自是没什么效率,折子积得快有人高了。”
李思懿问:“他们不做事,宣帝之前也不管么?”
“许是溜须拍马,奉承上意,宣帝也不知晓。”属官摇了摇头:“反正折子进了内廷就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如此怠政,也难怪季霆仅用了三月,便强渡天堑苡江,打到了旭京城外。
“籍册是不是少了些许?”李思懿瞧了眼室内。
“内廷曾以办公为由,让丞相府把籍册送去,京内户籍人口及田赋的籍册尚未送完,他们便说堆不下了,这才止了运送。”
李思懿不由得叹息。
听属官话里的意思,这帮内廷老臣事事都要揽到自己手中,偏又什么都做不成,对当下的情况也无半点计划,简直就像毫无从政经验的人在胡搞一样。
“他们都是如何升入内廷的?”
“大多是仗着先祖荫蔽入了朝中,做了长官也都把事务交给底下的人去做,李相当年要革除这一弊患,算是触及到他们的核心利益了。”
李思懿首次听到这些话,不禁怔愣。
属官对她的不知情倒是理解:“少史此前只一心做事,自是不会多打听这些。”
不仅如此,李思懿回想起从前父亲在时,李侪对她说的话:“你还年轻,朝中的弯弯绕绕不知道也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方可为民做事,那些东西,待日后涉及了,总会明白的。”
此前是父亲将她保护得太好,可这般保护究竟是为何?她不知道这些,当真会对她有利吗?
“少史——”思索间,已经有人来报:“中书令将之前搬走的籍册送回来了。”
中书令见风使舵已成习惯,眼瞅着季霆不仅不报复李思懿,明显还要倚重,便紧赶着带人将籍册一车车的送回。
中书令见李思懿出来,连忙行礼解释道:“之前少史病重,不好打搅,是以折子都送去了内廷,如今少史重开丞相府,想来是身体大好可以处理政务了,这就将各部籍册都送回来。”
中书令找起借口也是一把好手,一番话将自己夺权的嫌疑撇得干干净净。
负责归档的小吏在一旁看着运入府内的籍册堆叠,打扮了原有的排序,不禁愤愤地小声嘀咕:“顺序都乱了,整理起来不知又要花费多少时日,惯会给人找麻烦……”
小吏的上峰低咳了一声,提醒他说话注意场合。
中书令充耳不闻,满面笑容地看向李思懿,正要再说几句场面话,却听李思懿道:“大人,您此番作为实给丞相府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今后若要借阅籍册,烦请您和属官到丞相府看,莫要带回去了。”
中书令的笑容僵在脸上。
李思懿也不管他能否下得来台,带着属官便转身进了丞相府去将籍册归档,徒留中书令一人在寒风中萧瑟。
刚才嘀咕的小吏没被批评,李思懿还附和了他的话,令他脚步轻快,悠然从中书令面前飘过,很是愉悦。
与中书令一道来的掾属劝道:“令君莫恼,世人皆知,李家这位‘当世第一女公子’才学虽高,于官场上的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却是不甚精通,如今那位不对她施加报复,明显还要倚重,她可不更加嚣张了么,且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话音未落,只见各部长官都纷纷向着丞相府而来,似是得知了李思懿重归朝堂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地赶来觐见。
各部长官见了中书令,有的视若无睹,有的冲他匆匆一礼便疾步往丞相府内去,对这个之前鸠占鹊巢把持朝政的,根本不放在心上。
中书令气得脸黑如锅底,想到之前自己猜错了季霆的心思,今天才不得已对着李思懿这样的晚辈做小伏低,还要被小吏嘲讽,着实憋屈,他现在只有忍得这一时之气,待李思懿接手这些事务却一团乱麻,抑或有别的时机,自有理由再将权力夺回。
想罢,中书令带着掾属愤愤离去。
“少史大人——”各部长官进来的时候,李思懿正在处理籍册,闻声抬眸,看向众人,将手里的籍册递给碧云,拍拍手上的灰尘道:“诸位来得正好,今日本官重开丞相府,也有事需嘱托。”
李侪病重时,丞相府的诸多事宜便已交给李思懿处理,如今李思懿只是过于年轻,才只任少史一职,但其职责几与长史无异,更别说现下没有丞相,李思懿便成了丞相府的实际长官。各部长官也算回到了熟悉的施政环境之中,听李思懿这样说,便异口同声地拜道:“谨遵少史之令。”
“今日之后,折子不必再送往内廷,各部将自己的职责都分理清楚,按律上报,若需议合办事务,可到东曹议事院,吏部及时查办怠政之官员,由我呈报于季将军。”李思懿说到这里,各部官员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诸位想说什么,请畅所欲言。”
“大人,”一名年轻官吏直接道:“之前内廷老臣把持朝政,朝廷献降,我等并不知晓,如今当真要……要为他人做事吗?”
“诸位觉得,自己做的事,究竟是为一人,还是为百姓?不做这些事,是百姓遭殃,还是御座之上的人有祸?”李思懿问出这两个问题时,众人皆沉默不语,她料想众人心里也是明白的:“我们如今做的事,是确保朝廷不乱,上通下达,百姓得以继续安稳,并非只是为一人做事,诸位明白了吗?”
李思懿见众人都不再有异议,接着吩咐:“临近春耕,各部都将相关事宜提出来着紧办理,其余事务,皆可暂缓。”
她说完这番话后,堂下各部的长官们却都坐着没动,陷入沉默。
“各位还有疑虑?”李思懿问道。
户部尚书忍不住道:“各国都在加强军备,唯有我们在兴修水利,待水利的作用显现,百姓丰收,他国带着兵马抢夺城池攻城掠地,此番投入岂不就是……白费了吗?”
李思懿环视过众人:“诸位都是这般想的?”
无人应答,李思懿就当是了,认真回答起兵部尚书的问题:
“着紧农耕,其余暂缓,并非不打算加强军备、修筑工事以防来敌,只不过前期以农耕为重,后期加紧军务而已;粮食丰收以后,百姓也会为了守住自己的收成而更加勇猛奋战,同时也更坚定地支持会为他们兴修水利的国家,而非只会来抢夺粮食的敌国,诸位以为呢?”
兵部尚书也犹豫着开了口:“可近几年,我们同敌国的战争,的确是败多胜少,失地颇多。”
“季氏带领的玄甲军,自上阵以来,未逢败绩。”李思懿平静地点出这一事实。
季霆带领的玄甲军之前还是攻城的叛军,现在突然成了掌管旭京的守卫,众人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季氏……当真会一心驻守都城?”有人怀疑地问道。
这话一出,众人心里都泛起嘀咕,毕竟这百年来,王权更迭再平常不过,就好比宣帝,虽说宣国皇室已传承三代,可宣帝对国都旭京也是说抛便抛。
季霆是宣国旧臣,之前又说此番来不过是找宣帝对质,他与国都旭京之间当是更无什么羁绊,若再遇上同宣帝这样的境况,他会不会像宣帝一样弃旭京不守,自己逃窜?
“之前季氏在朝,也未发生过抛却阵地不守的情况,如今接管旭京,诸位认为,新主是会更加坚定守城,还是会觉得难以驻守便抛下旭京不管?”
答案不言自明。
之前季氏在朝,还要受制于宣帝,受制于为臣的本分,才不容阵地有失,而如今接管旭京,自然也是该将军政大权握于自己手中,才能有更大的自由去排兵布阵。
“攻城与守城终究不同……”兵部尚书说:“之前季氏攻城,可压重兵于一隅,但若守城,兵力必定分散,何况……”
何况这一情况已经初露端倪。
“新主昨日才派了一队人马助其长姐季霄应对南方来犯的敌军,而各国之前,是觉得季氏玄甲重兵在此,讨不到什么便宜,才荒谬撤军,现在若是知道玄甲军兵力分散,只怕又要蠢蠢欲动。”
“军务上的事,我暂未得到新主之令来参与,既然他认为无碍,也同意我如此做,想来是不担心的。”李思懿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诸位领命去做事即可。”
众人看着李思懿这幅冷淡的样子,简直忍不住心中战战——
当年季氏同李家的过节,他们有的亲眼目睹,有的略有耳闻,都知晓季霆和李思懿二人,明明是青梅竹马,立有婚约,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彼此倾心相知相许的一对,可偏偏李侪设计将季氏驱离出京,李思懿参与其中,竟没有半点手软。
如今季霆回来接管旭京,不仅没对李思懿展开报复,反而还委以重任,而李思懿也是,竟好似安心当起了贤臣。
这两人的关系,比当下纷乱的局势还叫人捉摸不透。
但他们终究只是外人,对李思懿同季霆的关系,也不好评判什么,听李思懿这般吩咐,便也领了命紧着自己的事去做了。
管理档案的小吏过来向李思懿禀报:“这些被送回的籍册,不仅顺序都乱了,还遗失了几份。”
李思懿问:“能补吗?”
“户部籍册那几份应该能补,就是……”
“先紧着农耕需要把相关的籍册补了,其余的日后再说。”
小吏刚打算应一声“是”,文学掌故曾芷泠便手捧着几份籍册走了进来,小吏看到她手里的东西,惊得眼睛都瞪大了:“这几份怎会在曾掌故处?”
“中书令之前拿着这几份籍册找家父商讨事宜,走之前却忘了带走,我看卷首的标注,应当是丞相府的东西,便想着带过来。”说着,曾芷泠递出籍册。
和李思懿一样,曾芷泠也是自小随父亲处理事务,任文学掌故一职,两人同朝为官,又同为女子,也算熟识。
小吏千恩万谢地接过,忙拿去归档。
曾芷泠见小吏离开,迟疑地看向李思懿,李思懿感受到她的视线,抬眸望向她:“曾掌故有话要说?”
曾芷泠沉默片刻,来到李思懿面前,拜了一礼:“家父遣我来问问——郡王殿下身体如何?”
曾芷泠的父亲向来看重萧靖安,当过萧靖安的老师,只不过曾父生性谨小慎微,知道此时宣国皇室定会是季霆重点关照的对象,是以不敢直接上门造访,让曾芷泠来李思懿这里打听,也算是个办法。
李思懿道:“多谢令尊关心,殿下吃了药,身体已经大好。”
“那便好。”曾芷泠说完,施礼道:“不叨扰扰少史,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