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霆的语气虽平和,细品却能品出其中的一丝锋利。徐太师不禁有些呆愣:李思懿明明就是郡王妃,他自觉也没叫没错,不过看到季霆不容置喙的眼神,徐太师还是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这一仗对季霆而言可打可不打,但对西北军而言,却是最好不要打。
这次叛军临城,宣帝下诏要求各地驰援,各地却纷纷慑于季氏玄甲军的勇武避诏不出,唯有晏庆,拼着西北门户失守的风险也要来救援。
如此忠勇之将,若折损于此,只怕宣国皇室再无重归旭京的可能,因此,他不能再多言,让季霆又起了征伐之心。
季霆面对李思懿,又再度恢复了温和点语气:“我送你过去。”
李思懿张了张口想说不必,但随即又想到自己是刚向季氏投诚的宣国旧臣,若独自前往劝回晏庆,难免落人口实,便作罢。
徐太师见两人都已经上马启程,也连忙唤自家车夫过来跟上。
中书令那帮内廷老臣们跟着徐太师一路奔波至此,还没喘匀气,就看着徐太师义无反顾地转了道,差点背过气去,连忙又爬上马车跟了过去。
他们不想跟着奔波,奈何徐太师三朝元老,民望颇高,因开城献降之事从养老的家中赶来,本就是一桩大事,若此时不跟上,只怕与季霆和谈的不是他们,日后史书工笔也不会放过,所以才在这里尽心尽力地做样子。
刚到北城门口,李思懿远远便可瞧见官道上扬起阵阵雪尘,急忙撩起车帘对正在骑马的季霆道:“可否让我与晏将军先单独说几句?”
“去吧。”
说罢,季霆逐渐放慢了速度,策马留在了原地,顺便替她拦下了后面徐太师的车驾:“李少史要先去同晏庆单独讲几句,徐太师在这里等便好。”
“……”徐太师无奈,只得停住。
李思懿从马车上下来,走向城门口,而对面的晏庆也看到了她,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急速向她奔来。
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眼里,简直就像分隔许久的恋人在双向奔赴。
蒋维不禁看向季霆,见季霆脸上没什么表情,才又默默收回视线。
“李少史——”晏庆一路奔到李思懿面前堪堪停住,这才看到城门之后的季霆和蒋维,下意识握紧了剑柄。
“晏将军,”李思懿急忙唤道:“宣帝已潜逃出京,城内已无王可勤,将军回去吧。”
晏庆见季霆未着战甲,才微微松了口气,看向李思懿道:“我一路疾驰行军,将近旭京时,才听附近的百姓告知这一消息,但无论如何,我也需来京确认一番。”
“此事无可厚非。”李思懿继续解释道:“朝廷已经开城献降,季将军接管了旭京,也无意与你再起争端,西北……”
此刻烟尘散尽,李思懿看到晏庆带来的最多不过千人,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西北警戒是否还未除?大军还在西北?”
“……是。”晏庆艰难承认道:“这次的海寇有些棘手,想来是其他几国知晓季霆带兵攻城,故意帮海寇拖住我令我无法抽身,以此引发宣国内乱。”
晏庆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虽说这几十年以来,各国都是纷争不断,但宣国毕竟是大陆西岸之上最大的国家,各国惧怕宣国已久,国中战事紧急,各国都想来趁机分一杯羹。”
“如此,将军更是要早些回去了。”
李思懿所言,的确也是晏庆所想,但他还有别的顾虑:“我未能及时应诏,已是不该,如今带大军到了都城门外,却又撤军,若陛下知晓,岂不是……”
“将军为保西北城民,是以未能应诏,为免生灵涂炭,撤军回城也是情理之中,陛下若真是明君,自然会理解将军的难处。”李思懿公允地道:“再者,季氏接管旭京,皇后和太子已迁入云影宫,得到善待,战俘被释放,旭京百姓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此时将军若再起争端,才真的倒行逆施。”
“那旭京……”
“皇后和太子仍在。”李思懿低声提醒道:“若宣国皇室当真气运不绝……”
再多的,在当今的时局下,李思懿也不便再说,季霆能放她单独出城同晏庆商谈,对当政者而言已是相当冒险,说不定还会落得属下诟病,她能做的也就仅止于此了。
晏庆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她,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又道:“既如此,末将愿意撤兵,就是不知少史打算如何?”
“我自是留驻都城。”
晏庆思索片刻,道:“若季氏信任少史,也信我不愿再起冲突,那……若少史不愿留在旭京,末将便向季氏恳请,邀少史来我西北军中坐镇。”
李思懿闻言,诧异地瞪大眼睛,而晏庆身旁的军师更是以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晏庆。
“李相在时,也曾在我西北军中指挥。”晏庆不受丝毫干扰地继续道:“若我向季氏提请,想来季氏也没有理由拒绝。”
“将军——!”晏庆的军师不禁出声警告。
的确,季霆如果相信李思懿的投诚,对于此番请求没有理由拒绝,可谁能保证季霆究竟是如何想的?
“晏将军好意,在下心领,”李思懿平静地道:“但皇后和太子以及郡王殿下都在都城,我身为丞相少史,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听到她的回答,晏庆倒也不算意外,没有继续追问,军师这才将之前的气给松了过去。
徐太师站在后面,看着两人谈话,简直心急如焚,感到李思懿和晏庆说话似是告一段落,便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
季霆瞟了一眼,这次倒是没拦。
“晏将军——”徐太师走到近前,语气略有些无奈:“宣帝已逃,如今旭京已由他人接手,还是回去……”说到这里,徐太师再度压低了声音,“保存实力,待日后再做打算吧。”
晏庆本就被李思懿劝服,如今又加上徐太师,也算对如今旭京城内众人的想法有了了解,知晓此时绝不是进攻的好时机,点头应下:“城中诸事,还有劳太师帮衬少史。”
“那是自然。”
晏庆翻身上马,冲李思懿和徐太师抱拳道:“太师、少史保重,在下告辞。”
“将军慢走——”
送别晏庆,看着道路上再度扬起雪尘,徐太师也和李思懿也终于把心放下。
徐太师回到季霆面前,想了想,又提起刚才的话题:“既然季将军说当年对季氏的罪名有污蔑之嫌,那是否该重查此案?”
季霆满脸的云淡风轻:“我如今已带玄甲军接管旭京,由我要求来查的案子,即便查出了结果,他人又会信几分?”
徐太师被堵得无言,却又不得不承认季霆说的是事实。
“既如此,还不如在旭京等宣帝回来,届时与我当堂对质,届时才好让天下人都分辨清楚,我与宣帝,究竟是谁不顾君臣之义,徐太师觉得如何?”季霆悠然问道。
此方法当然最为光明磊落也最为合适,但徐太师作为臣子,自不可能替宣帝答应,只能默然。
事情都办完了,以中书令为首的一帮老臣们才紧赶慢赶地到了近前,季霆见状,打断中书令向他施礼的动作:“正好中书令来了,便替我将这句话传诏诸郡——”
中书令忙做出一副听候吩咐的样子。
“我此番带兵攻城,是想为季氏求一个公正,若宣帝想取回都城,可随时来取,我季氏在此恭候。”
季霆的语气轻描淡写,在场众人却无不被他的气势所折服,相比起那个弃城潜逃的宣帝,季霆如今才更像个有为君王,睥睨天下的气度尽显。
中书令忙应了声是。
徐太师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中书令谄媚的模样,也心知靠不得这些人,一时倒也冷静了下来。
季霆有十万玄甲军驻扎在此,内廷这帮人又是墙头草,自己若真吊死在殿前也不过平添尸首一具,何况季霆坦荡,也的确没有屠杀宣国皇室,要追究也的确有些师出无名。
如此,当下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季霆环视了一圈:“诸位可还有疑问?”
徐太师不说话,中书令还在气喘吁吁,李思懿想说的刚才也已说清。
季霆见无人应声,便点点头道:“如此,诸位便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罢,季霆转向李思懿,再度温声道,“我送你回去。”
“臣……要去探望郡王殿下。”话音刚落,周围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众人都紧张地看着李思懿和季霆,目光来回在二人之间逡巡。
沉默良久。
“好。”季霆轻巧地应了一声:“我让蒋维送你过去。”
恰在此时,都城方向一辆马车驶来,车上坐着的正是李府的侍女碧云。
“不必了,”李思懿道:“我坐自家马车回去。”
季霆也不强求,带着蒋维离开。
徐太师看向李思懿,有心想问一问当年的事,却又感到些许不妥,最后还是同李思懿拜别,上了自家马车,驶回家去。
一路跟着的年轻内侍眼见着一番争端终于结束,心有戚戚地举袖擦过额上汗珠,赶忙跟上。
李府的马车驶到近前,碧云扶李思懿上车坐下,将暖炉放入李思懿手中,又小心掩好车帘间的缝隙,方才安心。
“郡王殿下如何了?”李思懿问。
“已经请了太医过府诊治。”
“我们去看看。”
碧云点点头,扬声吩咐车夫去郡王府。
郡王府内的家丁护卫都被带去接受问询,萧靖安正在床上安静地沉睡。
负责为郡王萧靖安诊治的姜太医正收起医匣。
“——没什么大碍,他底子好,冻一会儿不算什么。”姜太医不等她问完便答了话,看到李思懿苍白的脸色,如同长辈教训晚辈那般颇没好气:“倒是你,本就在病中,还不顾身体地四处奔忙,可别浪费我的药材。”
李思懿知道姜太医的脾气,面对不遵医嘱的病人,他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可自己昨日不得不出城,因此面对教训,并未有不满:“让姜太医费心。”
姜太医气得直摇头,收拾好医匣便往外走。
“碧云,替我送送姜太医——”
姜太医忙摆手说不用,却抵不过碧云听命行事,只好作罢,任由碧云相送。
李思懿回过头,透过屏风看了一眼床上的萧靖安,见他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心中的一块石头才总算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