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父亲曾说过这样的话?”李思懿呆呆地问道。
郡守夫人瞧着李思懿这副表情,立刻意识到这句话,李相应该是从未对女儿说过,不禁有些疑惑,但仍及时答道:“是。”
李侪去世前一年,已病态初显,但还是决定去一趟莫坨郡,李思懿原想跟随,却被李侪拒绝。
当时李侪笑对着女儿道:“你好好养病吧,如今你这身子,恐怕还不如爹爹。”
是以李思懿并不知晓,李侪在莫坨郡巡视过后,同郡守和郡守夫人一道,站在城楼上,望着阴沉欲雨的天空喃喃道:“也许……待吾女来时,会是青天重现之日。”
郡守和郡守夫人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待到了今日,也只当是李侪的一句预言。
而李思懿听完以后,却领悟到了不同的意思。
当年岑如霜进京告知李侪的事,让李侪意识到宣帝想对季氏动手;周管家回乡遇到宣帝派去的人,让李侪知晓了宣帝对李家疑心;而莫坨郡,作为旭京东面的关隘,若李思懿能前来巡察,则说明李家已重新得到重用,那当然是……青天重现之日。
父亲……是早就意识到,季氏才该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吗?
李思懿想到这里,骤然沉默了下来,众人看她的表情,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都不敢多言,直到碧云在旁轻唤了一声“少史”,李思懿才倏然回神,重又看向众人:
“抱歉,刚才……一时恍神。”
“少史说哪里话……”
众官员们说着笑着,才又将气氛带动起来,见李思懿如此亲和,有官员的夫人也开口问道:“少史大人,您与新主是青梅竹马,想必应该更为了解,新主的性子吧?”
这位夫人的丈夫用手肘碰了碰她,以眼神示意她慎言,奈何这位夫人是个直性子:“我就问问怎么了?日后既是新主掌权,总该知晓点脾性才好知道如何为政吧?”
“哎呀你——”
此时气氛正酣,众人都七嘴八舌混乱做一团,要制止这群喝醉的人怕是不行,李思懿趁机回头看向季霆:“要不……你先出去?”
“……”
季霆抱着剑,难以置信李思懿竟对他提出这种要求,但他此时没有暴露身份,还是李思懿的护卫,只能沉默着起身,退了出去。
品蟹宴就办在河边,从河里捞起的秋蟹足够鲜美,当即蒸熟以后,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其本味。郡守麾下的军士们都在各自帐中聚餐食蟹,笑闹的声音不时传来。
季霆站在河边,不知吹了多久的风,听到身后的动静,才转过身去。
李思懿信步而来,秋日傍晚微凉的风吹起她的袍袖,叫她更添了一股翩然之态,完全不似季霆兵临城下那日,李思懿瘦削得,仿佛风吹即倒的样子。
姜太医说的没错,李思懿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她心思郁结,只要郁结的心思解开,身体就会变好。
这次来到莫坨郡,李思懿跃上刑台,一剑斩断绑缚郡守绳索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病态。
她心中顾虑太多,想要保护的人太多,季霆与她所立的赌约,看似是在逼她做决定,实则是让她能够解开心结,因为这是一场赌约,输赢如何,双方都该接受,如此,方可让李思懿不至于心中有愧,及时做出决定。
李思懿正思索着如何开口时,季霆先问道:“你为何要叫我出来?”
李思懿微愣,没想到季霆会问得如此直接,不过,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们也的确不需要再拐弯抹角:“他们当真信任我,才会向我提出这个问题,若我避而不答,会叫他们以为你同宣帝一样,敏感多疑,不肯让人讨论;若我直接回答,你又在场,日后他们之中有任何一人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定会惴惴不安,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出去,我回答他们的问题。这样,即便他们之中个有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也会安慰自己你并不是直接听到的,而不至于整日诚惶诚恐。”
在面对如石见山这样的人时,李思懿会用雷霆手段,而对其他人,她总能用最温和的办法,去尽量寻求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
日后李思懿为相,定是也不会比其父差的。
季霆微弯了嘴角:“那你答了他们什么?”
“哦……我说幼时与你青梅竹马,你便是极好的性子,即便几年后回来也是一样,不然也不至于……在李家有嫌疑对付过季氏的前提下,也不迁怒于我。”
无论李思懿说的是否是真的,但总算,他们能这般坦然地谈论这件事。
季霆的心情也不禁变得轻松些许。
李思懿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河边感受着凉风,微微眯起眼睛。
季霆望着她的背影,看到她的发丝被风吹起,下意识想替她挽发,却倏然顿住,然后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碧云从帐中走出,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她自幼跟在李思懿身边,看着自家姑娘长大,对李思懿与季霆之间的事一清二楚,当初谁人不倾羡,他们是多好的一对,如今又谁人不……对如今的境况唏嘘不已。
她自然知道郡王殿下对自家姑娘极好,也自然知道自家姑娘为人重诺,不会轻易毁去婚约,可是……可是当年那段人人倾羡的好姻缘,如何不让人感慨?
或许,两人之间,只剩这段难得的时光了……
碧云收回目光,打算转身回去不打扰他们时,却突然瞥到了一丝寒芒!
寒芒破空时,碧云惊呼的声音被风吹散,几乎听不清——
李思懿的身躯被股大力拉扯着向一旁偏移,慌忙回头时,才发现季霆挡在了她身后。
盛千凛等人及时出动向着射暗箭的人而去,季霆却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
“季霆!季霆!”李思懿扶着他逐渐倒下的身躯,看到那支穿过季霆右肩下方的箭,心几乎凉了半截。
帐内的人都冲了出来,郡守急忙唤军医上前给季霆诊治。
季霆看到盛千凛将射箭的人抓到,转向李思懿,脸上紧迫的神色终于一松,嘴角扯出笑来,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快!快送去帐中!免得失血过多失温!”军医指挥着众人将季霆搬了进去。
热水及纱布迅速被准备好,军医剪下箭枝,望着伤口,神色凝重:“箭上淬了毒。”
“可有解药?”
“这世上的大多数毒,都是无解的。”军医拿起刀片,过了酒,又放在火上灼烧,“今晚诸位都吃了河鲜,不宜来吸出毒血……问问附近的人,有谁没吃的?”
“我没吃。”李思懿骤然开口道。
刚才季霆将她拉开避过毒箭,两人的手便紧紧握住,季霆中毒以后,握着的手怎么也掰不开,仿佛在拼劲力气,用最后的机会留住心中最重的珍宝。
“我来吧。”李思懿平静地说着,用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整理着衣袖。
帐内为了保温空间狭小,季霆又握着李思懿的手不肯松开,李思懿眼下的确是最好的吸出毒血人选。
众人面面相觑,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碧云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无话。
军医也没再犹豫,配了一碗药汁让李思懿漱口。
李思懿再次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根本是徒劳,军医只好用剪刀剪开季霆衣袖,用绷带困住躯干,深吸一口气,将箭枝拔出。
所幸伤口出血很小,李思懿低下头,吸出一口毒血,吐在桶里。
治疗的空间内容不下太多人,其他官员都纷纷走了出去,想到刚才那一幕,众人心中都有几分心悸。
“那便是……新主?”
刚才李思懿看着闭上眼的季霆,着急地唤了好几声他的名字,那紧张担忧的神色,实在是骗不了人。
李思懿、季霆以及萧靖安三人之间的隐秘,莫坨郡这边也只听了个大概,连郡守都是从沈国舅那里才了解到只言片语,如今事情当真发生在眼前,众人才知晓这其中的混乱。
他们明明听说,季霆兵临城下时,是李思懿出城与季霆和谈;萧靖安同季霆起了冲突,也是李思懿进宫去向季霆求情……原本以为,是旧日婚约与宣帝赐婚之间,李思懿选择了后者,季霆不肯放弃殷殷强求,可今日怎么……
怎么竟是季霆跟随李思懿四方巡察,兢兢业业地扮作护卫,甚至以身挡箭……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扑朔迷离!
尤其刚才向李思懿提问的官员夫人,如今简直心中惴惴:“那……待新主醒来,我们还是装作不知吗?”
众人沉默半晌。
良久之后,郡守的声音响起:“还是装作不知吧,看新主的意思,本来就不欲暴露身份,刚才若非发生那样的情况,少史或许也不会……叫新主的名字。”
这种事,众人自然知晓,可就是这旭京城内,如今最血雨腥风的绯闻轶事,竟然就发生在了自己眼前!简直叫他们后悔莫及,早知不办这场品蟹宴了。
“散了吧,”郡守吩咐道:“此处留守的人太多,既无用,也……”
也暴露了他们知晓季霆的真实身份。
众人一想也是,向着郡守行过一礼,纷纷散去。
郡守看一眼帐外狂风卷起落叶,不禁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