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临窗的位置视野极佳,临窗远眺便能看到街市上蒸腾的烟火气息,只是冷风甚至急 ,李思懿走过来时,被吹得发出几声咳嗽。
曾芷泠闻声转过头来,见是李思懿,便命人放下窗,隔绝了外面的冷风。
李思懿在她对面坐下:“曾掌故在这里做什么?”
曾芷泠温和一笑,提起茶壶给李思懿的杯中倒水:“少史应当不知,我身为文学掌故,不仅要熟记典籍,还要在这市井之间搜集奇闻逸事以及民谣,今日不过是例行公事。”
“可搜集到什么有趣的事?”
“那是自然。”曾芷泠顿了顿,抬眸看向她,“大都与少史有关,也不知这样说,会否冒犯?”
“当年……新主同郡王殿下的比试,曾掌故也是熟记于心?”
“是。”曾芷泠坦然答道,“负责编撰此事的史官,还向我询了的诸多细节。”
“而史官要记载百姓民生,向来以太史公为表率,深入乡野,同百姓交谈,免不了会被好奇的百姓询问当年的细节,现下宣帝不在,已没了当年诸多顾忌,史官也就自然而然地将事情传出去了……”李思懿缓缓道出流言传播的真正途径,脸上并无喜悦之色,“曾掌故告知史官这些事,可有别的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曾芷泠几乎是笑了笑,“我不过是希望你同新主,能够旧约重复,百年好合罢了。”
曾芷泠眼中闪过一丝晶亮,恍惚像是泪光,转瞬即逝,简直叫人疑心自己看错。
可李思懿看得分明。
“为何?”李思懿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在话问出口的瞬间想出了答案。
“少史,你明知新主对你尚存爱意,郡王殿下亦对你……”曾芷泠哽住,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最后只好逃避,“他们二人,必定有一人会在这场争夺中落败,你不想伤害郡王殿下,也不愿新主背负骂名,既如此,我在其中推一把,又有何不可呢?”
曾芷泠的话中带着些许怨怼,却不是针对李思懿,也没有丝毫恶意:“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点机会,争取一点,只要你们在一起,他或许就会回头看我的机会。”
卑微,且小心翼翼。
李思懿沉默片刻,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曾芷泠闻言愣住,随即摇了摇头,抹去眼角泪水:“不,是我私心用甚,少史还说‘抱歉’,便是折煞我,毕竟,下官还有更为自私的要求。”
说罢,她微微退开,恭谨行下拜礼:“若无情,便请少史解除婚约,莫要再这般拖延。”
李思懿想去扶,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的确想解除婚约,可她提出时,萧靖安并不答应……
李思懿思虑片刻,起身将曾芷泠扶了起来:“我还是要说‘抱歉’,解除婚约……尚需时间,非我不想,只是……”
“郡王殿下不同意?”曾芷泠冰雪聪明,看李思懿为难的样子,便猜到了答案。
“是。”
“少史——”苏榆边喊边跑上楼来,焦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间的谈话,看到李思懿,急忙上前:“殿下、殿下被……”
苏榆又急又气,眼眶中满是泪水,气尚未喘匀,只听得哭声。
“殿下怎么了?”李思懿轻扶苏榆的背,助她喘匀气息。
“殿下被新主叫去比武场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恍若平地一声雷,给在场的人心中,都带来不小的震撼。
比武场内,季霆向着靶心稳稳射出一箭,箭羽在靶上震颤的同时,周遭围观的臣子们也跟着心尖狠狠一抖。
上次中书令遭到挟持,季霆便借口内廷老臣们年事已高,往来朝中多有不便,顺理成章撤了他们的职。
至于其他被老臣们扶持起来的贵族子弟,也都在李思明组织的吏部考核中评定等次过低,纷纷遭到罢黜。
如今季霆的手段颇为狠辣,完全不似刚进城接管旭京时。众人隐隐觉得这或许才是季霆的真正面目,之前不过是为着伊人,强装出的柔和罢了。
伊人……自然是李思懿无疑,可李思懿如今与萧靖安有婚约,季霆又把萧靖安叫了过来,还是在比武场这种地方,实在叫人不得不多想。
此时在场的,除了季霆亲卫,还有几名负责查办细作一案的刑部官员,没有中书令在旁溜须拍马,气氛愈发凝重。
伴着旌旗猎猎作响,萧靖安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其他人都不免为萧靖安捏了把汗。
这位郡王殿下素有贤名,除了王内侍那种人,其他人并不希望这位郡王殿下受害。毕竟当时面对季霆率领的三十万玄甲军,只有萧靖安义无反顾地奉命出城,其后,又拒不认降。
如此忠正耿直之臣,宣帝在时,受排挤怀疑,旭京易主,又要担负季霆的敌视,其人生,着实过于惨烈了些。
萧靖安病愈后,这是第一次见到季霆。
上次在比武场比试,还是季氏在朝时。
萧靖安是宣国郡王,季霆是重臣之子,萧靖安只有在宣帝需要时才会被拉到人前,而季霆因为季氏的身份,一直受万众瞩目。
那时的两人,很难说谁更幸运,毕竟后来人们才知,季氏之重,重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
宣帝容忍季霆被万众瞩目,恐怕也早已在私下做足了剿灭季氏的准备。
而如今,身份调换,两人不再有相同的境遇,更是多了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官员们目光紧紧盯着季霆手中的箭镞,生怕季霆一时兴起,便将箭头调转对准萧靖安……
好在,季霆将箭射完以后,就将弓箭交给近卫,面向萧靖安。
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接管旭京事务繁忙,一直没来得及见郡王殿下——”此刻明明季霆才是旭京的主人,却仍称萧靖安为“郡王殿下”,莫名有思讥讽的意味,“郡王府中的护卫和家丁嫌疑颇大,暂时不能放归,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可拨去郡王府,不知是否会造成不便?”
萧靖安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府中事务不多,并无不便之处。”
季霆笑道:“毕竟是宣帝留下的眼线,他们在府上看着你,想来你也不自在。”
季霆的语气带着实际掌权者所特有的松弛,明明话的内容都是刀光剑影的搏杀,却偏偏叫人觉得他对这些事并不在意。
萧靖安没有回话。
季霆也没追问,抬手往兵器架那边虚虚一指:“当年你我那场比试,因外界干扰,都没使出全力,今日时机正好,再来比试一场。”
季霆的语气不容置喙,说完以后,已经取了剑站到萧靖安对面。
萧靖安也选了剑,站定。
季霆挑眉:“我选剑,是因为学的是战场杀招,避免伤到阁下,阁下不选枪戟吗?”
“用剑就行。”
季霆闻言,不置可否,伸手道:“请赐教。”
他说得不急不缓,说着“赐教”,却没有丝毫谦卑之态,且让萧靖安先手。
面对季霆,萧靖安并不敢轻敌,剑在手中转过一圈,举剑刺了上去。
季霆站在原地没有挪步,便轻巧避过,比之当年两人比试时,不知精进了多少倍。
萧靖安见状,瞳孔微张,迅速收剑,向季霆腰腹刺去,那一剑当然也没有刺中,被季霆用剑格挡,甚至还有闲心讥讽:“多年未见,郡王的武艺就只到这种地步?”
萧靖安被大力震飞,再抬头时,季霆悠悠继续:“如此,郡王应当庆幸当时守军降得迅速,不然岂不是要当着三万守军的面丢人?”
萧靖安举剑再攻,又是被季霆轻松格挡,他懒懒地抬起眼皮,嘴角逸出一丝讽笑:“当日思懿去见你,你故意叫她知晓你在街边听到的流言,是想获得她的同情?还是想让她对我不满?”
萧靖安目光一凛,眸中几乎射出寒芒。
季霆说的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嘲讽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居然用上这种手段,还真叫我大开眼界。”
萧靖安的额角渗出汗珠,青筋隐隐暴起,反唇相讥:“你是怕打不过我,才用激将之法?”
季霆微微扬眉,现出某种嘲讽般的讶异,随即轻笑:“好,既然郡王想输得快些——”
话音未落,季霆便提剑弹开萧靖安,不等萧靖安站稳,手中之剑便带着万钧之势破风而来。
季霆所言不虚,他所学均是战场之上的杀招,招招致人性命,若是用枪戟之类或许还能勉强有转圜的余地,可偏偏萧靖安用的也是剑,根本没有任何抵挡的能力。
片刻之后,萧靖安倒下,季霆的剑尖直指他的心脏处:“我犯不着用激将法,因为无论是战场还是她,你都不配与我相争。”
胜负已分。
同样的两人对决,却是与当年不同的结果。
“殿下——”
比武场边出现了李思懿的身影,同样的场景,恍然如昨日。
只不过这一次,却奔向了不同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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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