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略显阴沉,云朵厚厚地堆叠在一起,似乎一路走上寒山顶,就会摸到云彩,只可惜今日大多数人的目的地在半山腰的致远学院,并不登顶。
沉寂了几日的石阶又热闹了起来,学子们着青灰竹纹直裰,三五成群向上去,面上都挂着笑容,有人是中举后由内而外地洋洋得意,有人则是虽落榜但怀着新的希望与憧憬,自然也有人是勉强维持着体面公式化的笑容。
纪见溪和徐梦璋本是走在队伍前端,但被后面陆陆续续的学子赶超了,落在了人群尾,行至门口恰好遇见了从明德院下来的林方砚,三人并行了一小段。
“等下先把你的书搬到山顶的明德去,临走再来收拾收拾我的东西。”
与林方砚分别后,纪见溪将规划说给徐梦璋。
来书院求学的学子,家境各有不同,为防止学子滋生惰性,书院禁止学子带书童陪读,同时为了避免学生死读书,大小琐事都是要学生自己或与同窗共同完成,今日收拾东西搬家也不例外。
至于年纪稍长的学子,书院会准备挑夫;年轻力壮的学子就只能靠自己了。
讲堂中已经有不少人,靠近讲席处簇拥着许多人。
“哟,这不是纪举子嘛。”在外围的人见到纪见溪来出声道。
“纪举子?在哪?快让我看看。”有人帮腔。
“人家纪学子本就伤心,你又这么戳人家痛处,实在不该啊。”
随着孙佳均的说话声,前排簇拥的人群自发分为两条道。
孙佳均身着与众人一样的青灰竹纹直裰,又配上宝石玉冠,手里握着柄镂空雕花象牙折扇,一双吊梢眼下略有青黑,塌鼻薄嘴唇,将自己堆砌得珠光宝气。
偏偏这人一番打扮下来,绫罗绸缎套在身上,却和粗布麻衣无甚区别。
书院只给学子们发放了统一的衣裳,对于鞋子、发冠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定,因而家境不错的学子会在这两样上下些功夫,不过像孙佳均这般用力过猛的倒是少见
起初孙佳均倒是与普通学子别无二致,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走路含胸,众人讨论问题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在一边,偶尔会说两句意见,很快湮没在熙熙人声中。
只是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竹簪换金簪,人也昂首挺胸了,从人群外围走到了人群中央,身后多了好些小尾巴。
听闻是他有个远房表兄调职入京,做上高官,家中借势腾飞。
虽然书院宣扬人人平等,但总有人在心中划分出三六九等,尊九踩三,不需说自发地就成了团体,用毕生所学言谄媚之语,只为获得“一小块肉”。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身边围上来一群人,自发地成了他不能带上山的家仆,跟在他身后横行霸道。
纪见溪家中行商,在记人方面颇为在行,在初来大家自我介绍后就已经将人名与样貌对应得七七八八。
虽说家中生意自己没帮上什么忙,但跟在姐姐纪见音后面也耳濡目染,当一众人开始讨论时候,总是能够快速、妥帖地照顾到每个人,自然也包含总是游离在外围的孙佳均。
之后孙佳均发达,曾频频向纪见溪示好,只是纪见溪认为自己所做不过寻常之事,他的好意全都婉言谢绝了。
次数多了,孙佳均觉得自尊有损,也就不再理会,二人不再交集。
二人开始不对付,约莫是让纪见溪撞见孙佳均骚扰前来探望学子的年轻女眷开始的,一个觉得这不是君子所为,一个觉得对方完全就是伪善假君子,好事都让他做了。
跟在孙佳均身后的狗腿在他耳边甚至当着纪见溪本人的面,诋毁讽刺纪见溪,听多了也就不痛不痒了。
二人关系恶化是纪见溪发现孙佳均试图猥亵书院一清秀书生,他上前周旋,徐梦璋去寻夫子,此事本想秘密处理,却不知怎的在书院中流行开来,也让孙佳均在书院出了名。
孙佳均虽受惩罚,但都是不痛不痒地批评教育,反倒是那清贫书生因此事请辞离开了书院。
此事非但没有让孙佳均收敛,反助长了他的气焰,让他身后的马屁精们更加死心塌地地迎合他,给纪见溪制造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那些尚有气节,或家中条件不错的没有加入弄臣们绞尽脑汁地捉弄,而是选择沉默,避免惹火烧身。
虽然马屁精们在纪见溪这里也没讨到好处,但纪见溪还是因为车轮战,而感到精疲力竭。
捉弄终止与纪见音来康京谈生意顺便看他们,之后包含孙佳均以及他的喽啰们在遇见纪见溪也就是今天这般冷嘲热讽。
平日里,纪见溪各方面优于他们,讽刺纪见溪伤敌八百自损八千;可今日不一样,孙佳均榜上有名,纪见溪名落孙山,无论平日怎样优秀,可他纪见溪就是没考上啊,此等机会实在难得。
各种讽刺的话从孙佳均身后传来,扎向纪见溪。
孙佳均将扇子一展,悠悠扇起微风,听身后呕哑啁哳私以为是仙乐,眯缝眼睛觑着纪见溪。
本打算看纪见溪笑话,未曾想到站在自己正对面那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子神色未变,目光投射过来,似在看他,又好像没在看他,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时候杂耍班子中的猴子,上蹿下跳,不过是个笑话。
“你们欺人太甚!”
后面那些人的话语越来越不堪,怎得都是读书人他们就这般腌臢。
虽然进来之前纪见溪有嘱咐过自己,这些人一定会挑事,要自己放平心态,但那些人后面的话越来越难以入耳,徐梦璋不理解,同时读书人,他们怎得就这般腌臢,再瞥一眼依旧淡定的纪见溪,徐梦璋实在是气不过,愤愤出来发声。
孙佳均瞥见愤怒走出的徐梦璋,心情明朗,这才是正常人反应,这纪见溪是怪胎吧。
于是,孙佳均理了理衣襟,错过纪见溪,走到徐梦璋面前,“徐举子,你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可以一直相伴走一路的,未来我们可是同届、同僚,处好关系很重要的你说是吧。”
“不敢苟同。”
徐梦璋甩袖而去,径直走出来讲堂,背后传来孙佳均喽啰们的唏嘘声,但他顾不得这些,一出了学堂,他就直奔藏书阁而去。
两人进来时候与林方砚打过照面,寒暄时候知道他要去藏书阁,现下应该还在。
明明进讲堂前纪见溪就告诉自己,孙佳均今日一定会趁着这个时候来挑唆,一定要沉住气,别被孙佳均牵着鼻子走。
那些污秽之语不堪入耳,站在纪见溪身后,能够分明地看出他紧绷的后背,但他也只不过是听着,并没有像平时一样三言两语扭转战局,将优胜倒向自己这边。
徐梦璋知道,自己嘴笨甚至有些懦弱,纪见溪此举是担忧之后自己和朱驰搬上明德,因为今日冲动而得罪孙佳均,之后没有他的日子会被孙佳均及他的跟班们欺负。
可自己还是没忍住,若不是余光瞥见纪见溪背在身后的手给自己做信号,他可能就将纪见溪的隐忍付诸东流。
手四指分开屈起,大拇指在中指上敲了两下,这是两人商定的信号,这个信号大多用在纪见溪见义勇为拖时间,他去寻夫子或者其他能够控制场面的人。
现下,自己能做的就是快些寻到夫子,再带着夫子去学堂支援纪见溪。
跑到藏书阁下,徐梦璋喘着气,感觉喉咙发干,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他艰难咽下一口唾沫,快步走向在门口的管理老师表示有事情寻林夫子。
管理老师见人如此交集,指了个方向将人放进去。
“林夫子,讲堂内有人唆事。”
一找到人,徐梦璋便直入重点。
唆事在竹清书院中可不是小事,林方砚放下手中书卷,与他一并快步向外走。
两人一边向讲堂去,徐梦璋一边将事情经过说与林方砚听。
讲堂内学子围成一圈,旁边讲堂的学子也来了,密密匝匝,将里面情况挡住,在讲堂外并不能看出什么,只听见孙佳均略显尖锐的声音,还有东西摔落的声音。
徐梦璋走在前面,左手高举过头顶,向人群中去,好给林方砚开路。
“劳烦让一让。”
两人好容易挤到前排,只见纪见溪撞上立柱,一声闷响后整个人落到地上,蜷缩成一团。
孙佳均背对着他们,声音里带着怒气,“纪见溪!你……”
话未说完,就见一道影子从他身边闪过去。
“见溪”,徐孟璋奔去小心将人搀扶起来,倚靠到自己身上,“你还行吗?”
“无碍”,纪见溪抬手摇了摇,“缓一下就好了。”
“孙学子,这是怎么回事?”林方砚视线从纪见溪处收回,盯着孙佳均的背影冷声道。
众人才看见林方砚,齐齐作揖。
在外围的学子见势不妙,已经溜之大吉,人群少了好些,因此刚刚略显狭窄的讲堂变得空旷,林方砚背后的推背感消失了。
“林夫子,这……”
孙佳均原本的傲慢在听到林方砚的声音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只是和纪学子玩玩而已,并没有什么事。你说是不是啊,纪学子。”孙佳均扭头问纪见溪。
原先低着头的人,缓缓抬起头,却见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红,蓄着泪水,嘴唇张了几次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又低下了头,无人注意的手捏了一下手下的徐孟璋。
“孙学子,你和顾欺人太甚!”徐孟璋怒目圆睁看着孙佳均,又看向林方砚,“夫子,孙……”
话未说完,只听纪见溪一声抽痛。
“见溪,我可是碰到你伤处了?”
纪见溪摇头,缓慢站起身来对林方砚艰难作揖,“请林夫子明鉴。”
“请夫子明鉴。”徐梦璋扶着纪见溪,俯首道。
“你!你们!”孙佳均气急败坏,“夫子,他们在颠倒是非”,他又转身看向跟班想要寻求认同,偏偏他们所有人不是低着头就是四处看,没有一人与孙佳均眼神对上,气得他一脚踹翻了靠近纪见溪那边的书案。
“孙学子,注意举止!”林方砚出言喝止,又转头对徐孟璋说,“徐学子你先带纪学子去书院医阁,今日有大夫当值,我处理好这边之后我再去寻你们。”
“多谢夫子。”
二人谢过林方砚,从人群让开的小道中缓步走出去,人走过,道路自动合拢。
身后是孙佳均想要辩解的声音,还有林方砚的问询声。
二人走远,周围没什么人了,纪见溪拉住徐孟璋道:“我们先去茅房。”
“你身上的伤要紧,一会我给你端尿壶。”徐孟璋体贴道。
“不是”,纪见溪贴近徐孟璋,“我身上穿了软甲,这总不能当着大夫的面脱吧。”
徐孟璋看向纪见溪,脑中缓缓升起大大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