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宛熠很多年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了,呼吸在静谧的银河中浮沉,又在东方渐白的晨曦中悠悠转醒。
指针指向六点二十七分,闹钟即将响起,宋宛熠从被窝里伸出手,提前按掉。
时间还早,文创园区尚未苏醒,只有鸟鸣和微光从窗帘缝隙中漏进来。
这是个很安宁的早晨。
也希望是个好的开始。
宋宛熠坐起身,揉揉脸打起精神,准备起床迎接崭新的一天。
从床尾的行李箱中取出进修材料放进包里,换好衣服,下去一楼卫生间洗漱。
会客厅的灯亮着,厨房有轻微的响声。宋宛熠好奇地走过去,发现顾怀翡已经起来了。
钟点阿姨刚准备好早餐,朝宋宛熠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顾怀翡把果盘摆到餐桌上,抬眼看到她站在厅前,笑了下,问:“妹妹昨晚睡得好么?”
宋宛熠嗯了声,见她已经收拾妥当,便问:“姐姐平时也起这么早吗?”
“我习惯早起,不过现在更早一点。”顾怀翡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提醒道:“去洗漱吧。”
吃完早饭,宋宛熠背上挎包准备出门,却看到顾怀翡站在玄关,手臂上搭着件大衣,指尖勾着车钥匙。“姐姐要出门去哪儿吗?”
“送你上班。”顾怀翡推开入户厚重的木门,深秋清晨的风吹得梧桐哗哗作响,漫天金色和朝露一齐闯入门扉。
宋宛熠站着没动,有些受宠若惊。
普外科早交班在八点前,除去偶尔的轮休日,最晚七点半就得到一附院。席颖他们早课排得少,不必起这么早,工作三年来,宋宛熠已经习惯了独自早起,然后悄悄洗漱出门。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起床后看到的不是寂静空旷的大宅子,而是明亮的客厅和沸腾的炉火。
刚才顾怀翡说以前也早起不过现在更早,宋宛熠没多想,眼下才恍然反应过来。
或许顾怀翡是迁就她的作息,为了跟她一起吃早饭再送她出门,才特意提早了起床时间?
手指抠住挎包肩带,心里满胀胀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顾怀翡担心出门晚会堵车,才将她劝了出来。
路边油彩涂鸦的彩虹上,停着辆黑色的宾利,不是昨天那台跑车,外形简约低调许多。
顾怀翡解了车锁,拉开副驾的车门,侧身示意宋宛熠先上车。
后者道了谢,落座,给自己扣上安全带。顾怀翡从车头绕过去,把大衣放到后座,才矮下肩膀俯身进入驾驶座。
启动空调,设置导航,顾怀翡侧旁边看了眼,轻声说:“开过去要半小时,你可以先眯一会儿。”
宋宛熠摇摇头:“不用的,我不困。”
顾怀翡也没再说什么,打开电台,默认播放常听的早间财经广播。
顾怀翡开车的时候很专注,平稳而安静。旁边的宋宛熠也沉默地坐着,内心却不平静,几次三番想开口,解释说不用配合自己的作息,也不必特意送自己,视线有意无意地往驾驶座的方向瞥了两次,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顾怀翡今天穿着件丝绸衬衣,白色的,泛着莹润的珠光。衣领很高,系到最上面一颗,领口和袖摆处有繁复的堆叠,端庄矜贵,如中世纪的欧洲贵族。
礼貌和修养似乎刻在她的行为准则中,温柔和体贴是她一贯的代言词,对她这样的人,宋宛熠说不出拒绝的话。
因为那样做的话,好像会伤害到她的善意。
怀着心事,一路无话,直到车慢慢驶近B大附院。顾怀翡没开到医院正门,而是在隔开一点距离的便利店门前缓缓停下了车。
她是怕太高调,避免有人看到自己从宾利上下来,在背后说闲话。不用顾怀翡解释,宋宛熠自然而然地就能体会出她的用意。
医院所在的街道总比其他地方醒得早一些,七点刚过,暖阳初升,院门口便已经热闹起来。
公交车和的士穿行来往,患者和家属们步履匆忙往前赶,附近的早餐铺子人声鼎沸,热腾腾的水汽和收银声飘扬进将明未明的天空中。
顾怀翡小心地推开驾驶座那侧的门,取出大衣披上,又转去另一边帮宋宛熠开门。她手挡在门框上,温和地提醒:“小心撞到。”
路边树下坐着位老奶奶,满头银发,小板凳前摆着篮鲜花,看见她们二人,便出声招揽生意:“姑娘,买朵花吧,讨个好兆头。”
在商场逛街时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没成年的小孩会从背后跑过来突然拉住你,软磨硬泡地让你买花,每次宋宛熠都会被吓一跳。
但这次是位没什么攻击力的老奶奶,衰老的身体佝偻着,坐在板凳上缩成不起眼的一团。篮子里的花也不是玫瑰,像是自家种的剑兰,挑出开得漂亮的,便剪掉根茎拿出来卖。
两人视线对上,老人察觉到一丝希望,不太熟练地推销道:“今早刚摘的,三块钱一支,不贵的。”
宋宛熠还没想好怎么办,就看到顾怀翡转身面朝老奶奶,蹲了下去,从花篮里选出三支。
“有收款码么?”她问。
老奶奶不大好意思地摆手:“我不会弄那些个。”
“没事。”顾怀翡便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崭新的十块纸币,递了过去,笑着补充:“不用找了。”
老奶奶频频道谢,等两人走出去很远了,宋宛熠还能听到她絮絮地夸着人美心善。
都说医院是最能暴露人间疾苦、看清世事冷暖的地方,眼下她们并肩走在通往医院正门的路上,周围是最真实的红尘。
被生计所迫一大早在街头卖花的老人,为养活一家老小而彻夜出车未归的出租司机,紧紧抱着救命钱站在路边摊前却不舍得买早点的病人家属。
每个医学生都曾幻想过穿上白袍治病救人的那天,梦想过自己有一双逆天改命的手,能给深陷绝望中的人们带来希望。
学校教授知识,老师示范医德,希波拉底赋予崇高。可当你离开象牙塔,走进一线,医院展示在你面前的却是赤.裸.裸的现实。
衰老,死亡,医学的无能为力。
残疾,贫困,社会的无可奈何。
宋家是衰落了,但家底还在,在成为临床医生前,宋宛熠从来不知道,原来普通人活得那么用力,却依然敌不过命运。
看不见尽头的化疗,高昂的移植费用,轻而易举地就能拖垮整个家庭。
虽然已经工作第三年,经历过那么多,在面对这些时,宋宛熠还是会难过。
她安安静静地不出声,可她的低落都写在了脸上。顾怀翡侧头看着她,等走到正门前站定,才轻缓开口:“妹妹。”
宋宛熠迷蒙抬头,看到了一束花。
是那三枝剑兰,茎细长而碧绿,从顶端到中部分布着十几朵花芽。有些开到正艳,粉中透白,有些还只是个骨朵。
从上到下,垂直排列,花苞逐渐绽开,如同从新生走向最华美的怒放,然后戛然而止。
有风吹来,顾怀翡的大衣飘飘荡荡,融进天际淡蓝的背景色。她的声线沉稳,柔和地漂浮在嘈杂的环境之上,透着出世的淡然和包容。
她说:“每束花都有自己的花期,人也一样。他们都曾经有过,或者未来会遇到,最灿烂的一瞬。你帮过忙,浇过水,已经足够。至于盛放……就交给他们自己。”
这些道理宋宛熠懂的,一直都懂,但经由顾怀翡说出来,感觉就特别不一样。
她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
因为是顾怀翡,不信也信。
原本便相信的,就会变成信仰。
宋宛熠低落了很多年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答案,意外地在这个旭日洒金的早晨获得了安慰。
她用力点点头,对自己承诺,也似在跟顾怀翡约定。她说:“我会努力的。”
我会非常非常努力的,不论能不能亲眼见证他们的盛放。
顾怀翡温柔地望着她灼灼明亮的双眼,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适当就好。”
然后将花束送到她手中,道:“进修第一天,平安,快乐。”
“晚上我来接你,下班前给我电话。”顾怀翡嘱咐完,手指垂下来,又在她微凉的耳垂上揉了下。“去吧。”
宋宛熠笑着跟她道别,捧着三枝意义非凡的剑兰,心中怀着澎湃热血,踏进了B大附院的正门。
等走到门诊大楼前,宋宛熠在高悬半空庄严肃穆的红十字下回望。
隔着人潮人海,顾怀翡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她所在之处,含纳广阔心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