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 第3章 夏尔的二十岁

从陡坡望上去，一个戴眼镜的白衬衫男人开着黑色轿车，把头从车窗探出来跟一个抱着孩子的瘦小女人说话，那个女人戴着墨镜，还踩着一双白色高跟鞋，花裙子太炸眼，很难不注意她。

他们说了很久的话，男人把头缩回去，上了坡之后，经过两户人家，又是一个小坡，直接停了下来。

那边挂着两个红灯笼的院子，就是他和她的家。

“在看什么呢？望舒，妈妈需要借一下你的那本《小妇人》，上次还没看完，里面夹了笔记和书签。”婚后十八年，舒弦始终没有什么改变，她依然热爱书籍和旅行，过着连女儿都羡慕的日子。望舒十分像她，喜欢写日记，逛天文馆，独处时，最爱去妈妈的书店，夏尔比望舒大两岁，但是夏尔与望舒无话不谈。

“妈妈，我在给夏尔写回信，很快。一会儿就帮你放到客厅。”望舒继承了周远的耐心和温柔，还有慢条斯理。

“好，那你快一点，我急用。”舒弦总是习惯这样说，但事实上，《小妇人》这本书，她明天才看。

夏尔和母亲还住在那条巷子里，她十八岁的愿望和二十岁一样，期待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妈妈，望舒约我逛街，可以吗？”夏尔小心翼翼地看向母亲。灯光昏暗的屋子里，一只口红刚刚被摁断了。

素素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把从沙发上坐起来，眼神犀利。

“这都几点了，半个小时以后就得回来。”二十岁的夏尔，一点也没觉得长大是件好玩的事。因为素素总是不允许她出去玩。

二十岁的夏尔，买一件衣服也是需要素素批准的。

房东霍晓一家搬走了，听说霍晓的爸爸是小学校长，刚刚退休，为了让霍晓能够上喜欢的音乐学院，在退休之前，就带着全部积蓄买下了上海徐汇区的一套房子，这是霍延送给儿子霍晓的成人礼。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一向不喜欢分别的夏尔捧着一个三角钢琴样式的音乐盒，微风吹起了她的卷发，很像小说里的情节。

“夏尔，我们会再见的，浦东美术馆的日落长廊很美，风景非常难得，祝你的画早日可以出现在那里。”霍晓很诚恳，他学着书里的人物讲着普通话，学着与朋友告别，并且尽量让画面像电视里那样唯美。

“夏尔，又要快六点了，风筝你不方便拿回去，我帮你转交给望舒吧。再见夏尔，你送我的密码本，我会写满的。”霍晓挥了挥手，银色格子风衣，让这场普通的告别，有了青春的颜色。

在并不明白告别是怎么一回事的年纪里，他们大胆地承诺了生命里最珍贵的重逢。

“望舒，也许你会按着父母为你计划的人生轨迹走下去，你、我，还有夏尔，我们会在上海的某个街头相遇，那天你一定不会抱怨我的电话打的这么早，包括夏尔，她一定不敢迟到。”望舒站在客厅里接到霍晓的电话，面对突如其来的告别，她趿拉着拖鞋从客厅跑到了厨房，找水喝。

“我的天，疼死了。”不小心磕到了腿，厨房很大，可是舒弦喜欢听着黑胶唱片吃饭，于是周远将桌子搬到了客厅。

“怎么了望舒？我刚刚遇见了周叔叔，就把夏尔买的风筝转交给了他。我们三个一人一个，她和她妈妈闹矛盾，没法出来。你懂的。”霍晓认真地解释着。

“我知道的，你不用说这么多。霍晓，很舍不得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祝你得偿所愿吧，我不喜欢放风筝，但我喜欢这样浪漫真挚的友情。”望舒第一次对一个男生说这样的话。

挂断电话，望舒在房间里寻找爸爸给他买的手机和电话卡，她要去杭州了，十八岁，她以692分的优异成绩考上了浙江大学的物理学院。

周远和舒弦就此过上了两地生活。

“你什么时候买下这个小区的？”望舒前脚出门，舒弦就回来了。就好像刻意避开望舒似的。

“我把饭店卖给别人了，还有金羽路的两套房子，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刚好买下那边两室一厅的房子。”从周远娶舒弦那天起，他就总说，爱一个人，用什么爱呢，只能是钱。

尽管买下望舒学校附近的房子，对他来说，不费力气的。他离开安镇十几年，因为舒弦的一句：我想去杭州生活。就此他将所有生意都搬到了杭州。

多年的两地生活，让他们一直保持着初见时的激情与迷恋，却也始终有一层神秘的面纱，阻止他们走进彼此的心里。

“父亲上次扔掉你的行李，我代他向你道歉。”周远不在安镇，舒弦就独自承担起了照顾两方父母的责任。

“没关系。”舒弦陷入了回忆，用手扶着额头，半截身子靠在书桌边缘。

“爸爸不让你见儿子，他只是不想让你走，或者担心你也来了这边，他们见不到汝琛。”周远本意想要为父亲解释，恳请舒弦原谅，却也陷入了与夏平一样的境地。

妻子可以顺理成章地为家庭作出牺牲。丈夫若是站在妻子那一边，当上一代更权威的人出现，他会回到原点。

“还记得素素说过，她总是别无选择。以前我以为她仅仅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现在看来，并不是。”她不是对周远失望，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生活总是无法又更好地选择。

“在看什么？”有了孩子，即使离了婚，素素还是无法走出多年的习惯，对家庭成员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她不识字，仅仅一间屋子，夏尔的所有活动都在素素的世界里。

夏尔无奈，把那只写信的笔放下，拿着信纸走向躺在沙发上的素素。

“你看吧，给望舒写信。”素素皱着眉。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妈识字吗？你拿这么张纸给我看是干什么？”面对着素素那张素净的脸,特别是她一向爱皱眉，她一皱眉，夏尔的心就痛。

那种厌恶又烦躁的感觉喷涌进心房里，她想吐。就跟她七岁时与父母亲一起搭乘别人的大巴去接夏平时一样，韩素素一路吃着辣片，因为座位太少，夏尔只能挤到大巴司机扶手边的座位上，她和素素零距离挨着，素素的手扶在夏尔旁边的座位上，那一整袋辣片就在她脸的周围晃荡。

她不敢告诉母亲她闻着这个味道很难受。汽油味和辣味混在一起，她一直忍到大巴车驶回安镇。

“人家都上大学了，你又复读，你爸让你复读了，你这一天到晚不学习，你想怎么样？”又是那句你想怎么样。夏尔又开始恶心。

她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这间只有一扇窗户的房子里，她只觉得有虫子爬上她的心脏，并且它们一定又锋利的爪子在撕咬她的心。

她又开始忍耐。

她用力地跺了跺脚，疏解了自己一时的愤怒。拿着纸转头走了两步回到了座位。

素素慵懒地躺在床上，试图拿一根烟抽一下。因为房间里只有一扇窗，她的门经常开着。

“你又躺着呢？”过去的邻居来串门，向她打听夏尔复读的学校。

“邢龙，你咋来了！”家里原本就没什么空间，夏尔见有人来，她更不自在了。

“这是你姑娘啊？”邢龙眼神满屋子扫，寻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白墙上错落无序的线，还有黑檀木色脱了鞋漆皮的三层书柜上，沾满贴纸，细看，还有一层灰。这是房间里最有家的味道的一个角落。

书柜最上面有一堆破纸盒子，还有一些灰尘裹着的服装袋子，第二层有一些旧书，还有镜子和一些杂物，瓶瓶罐罐都在书柜上。第三层是夏尔的独立空间。

铺着她写给望舒的信，还有一部旧手机，这是属于夏尔的精神世界。对她来说，这是她的“独立空间”。

“是，就要读什么文学，今年没考上她想去的学校，这不又待在家里准备复读嘛！”韩素素不想多谈夏尔，但人家问一句，她回答好几句。

“就在这儿的中学复读吗，还是选了啥学校，听说她们的年级第一和你家孩子是好朋友，能不能帮忙联系下，我家那小子也想复读了，不知道有什么好的老师。哎，都是儿女债啊。”邢龙是外地人，过去一直是租着周远父母家的房子，后来因为妻子也开了店，就直接吃住都在店里。

上下两层的住房改成了饭店，夫妻店开在了学校旁边，如今也买了房子。

“你家孩子也没去上大学，也要重新考啊？”韩素素有些不太相信。邢龙的一件皮夹克穿了十五年，至今穿袜子都要补无数遍，怎么会花这个钱。

“我家那口子非要让孩子复读，我意思是能上哪个算哪个嘛，她说她一个人来供，又给我爸妈寄回十万块。现在啊，儿子就是我们未来的寄托。”邢龙的表情有些得意，顺手抓着桌上的那盘有味儿的瓜子磕了起来。

他越聊越起劲。

“我爹妈都骂她了，我老婆愣是一声不吭，打了十万块说服了老两口，我这辈子就是靠老婆养了，我每天就是陪她东跑西跑，啥都听她的。就操心操心孩子上学的事。”韩素素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想到了夏平。

“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心里没家，就想着自己怎么舒坦。”素素白了她一眼，嘴角没藏住那抹笑，她不是嘲讽，是羡慕。

起码，邢龙是爱妻子的。如果妻子是一个能在事业上有天分的人，他愿意做背后的男人。无论如何，他始终都是站在妻子那边的。

他和夏平一样，没什么理想，晚上有家回，有妻有子，此生圆满。但他们又不一样。

当初韩素素需要开一家零食铺。

“雪儿马上要考大学了，你还想着折腾，我妈不是给了生活费了吗，你伺候好她就可以了。”韩素素天天给婆婆送饭。

“就你大哥大嫂忙，我是个闲人，你把我的生活费都花在了品酒上面，串门给人家孩子辅导作业，你怎么不管管你闺女的学业！”夏平的母亲是机关领导，从机关退休后，又回到了老房子。

从前的租客退租了，她没事就跟是丈夫写写字，逛逛公园，在公园里跳舞。

她喜欢跳舞。

“你婆婆真优雅啊。夏平怎么没继承他妈这浪漫的情怀。”舒弦从安镇去浙江之前，曾经和素素说了这话。

素素也思考了很久，她不明白，为什么夏平也是读书人，可是却无心做一番自己的事业。

就这样，直到夏尔二十岁，被婆婆接济了一辈子的素素鼓起勇气离了婚，她用攒下来的钱租了一间房子，一个人搬到了那里，一边做超市的服务员，一边在下班后画图，设计衣服。

每个人都在变，只有夏尔的人生，突然慢了下来。

“麻烦你了，姑娘，那我就走了，老韩。”邢龙和素素闲聊完，素素托舒弦跟夏尔的班主任打了招呼，就这样，邢卓翰认识了二十岁的夏尔。

他就这样突然闯进了夏尔的人生。

“夏尔，你好！”

“你好，邢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