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溟很认真地看着他,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见他眼里的光渐渐熄灭,直到与这洞中幽黑融成了同一种冷色。
“是呢,还没到三十年……”
烙月话音刚落,外界忽然传来摧枯拉朽般的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音,陈璃强忍着痛楚,前行一步到烙月旁边,苦笑着开口道。
“师尊是不是带船来了?”
“对。”烙月神色冰冷地瞥了一眼众人,即使是扫到脏兮兮的黎垣时,那副神情依然未有任何松动,就好像他懒得问,也不屑于去问别人的过往。
他无意中多看了一眼陈璃,见到她手臂连着肩背的狰狞伤口,微微皱眉。
他确实是因为金贝自爆才来的,他没想到只是带一具尸体也会累及她的性命。
“大,大家都上船吧,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
陈璃因为喉咙痒,紧接着咳嗽了两声。
洞口外一片火海,滚烫浓烈的热浪逼得人喘不过气,芷溟坐在船内俯视着地上肆意飞舞的岩浆,出神许久,忽然余光瞥见烙月,心头猛然一跳,似乎他一直都在静静地打量着自己,欲言又止。
“你有没有……姐妹?”
许是空中无数如针的热气,芷溟又开始一阵阵地烦躁,她望着烙月,漠然摇头。
“那她,一定有很多……”烙月说到一半便咬住了后槽牙——一想到她在那个地方自由快活,二十六年来从来不曾心软来见他,那些被压抑的痛楚又开始在心里翻江倒海。
“也没有。”
烙月沉默下来,也没再看芷溟一眼,神情郁郁的。
船体渐渐飞出了炎周山,天空变成了宁静祥和的湛蓝,烙月伸手一挥,开启了船的结界,也是在这最后一秒,一个光点猝不及防地抛进来,“叮铃”一声落到芷溟脚边。
那黑色大鸟就是毕月乌。
芷溟心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不是反问不是质问,单独因为直觉下的判断。
她轻轻招手,那骨簪灵巧地跳到了她的手掌心。
她想重新编起头发,原来一直披散着还不觉得如何束缚,现在是真的觉得有些恼人了。
“这是……”
烙月波澜不惊的神情顿时裂开了一条缝,眉头紧锁。
“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是她让我带这个来找你的。”
芷溟举起骨簪,十分坦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她的目光在烙月的脸上游走着,不愿意错过一丝一毫变化。
她已经困惑很久了,困惑于田螺的作用,困惑于母亲与寂念的对峙,师傅的死,更困惑于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
烙月接过那根簪子细细端详,许是方才惊讶了太多次,又或许是已经心如死灰,他竟然并未觉得这有什么值得他再失态的。
是他误解了那句话,以为三十年后她会结束她的大事,再来找他。
是他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是旧物,也是她一生的功法凝结之处。”烙月僵硬地笑了笑。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是拿这个当法器。”
“她是不是,已经——”
他哽咽着,看向芷溟的眼神很是惶然,像是等待着审判的病弱囚徒。
他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想亲耳听她说,不仅如此,他还想去到江底,去见一见那个负心人。
“你知道寂念吗?”芷溟不愿再拖延,她想她应该单刀直入。
结界外的黄沙已渐渐起势,密密地包裹住船身,一声利鸣从旁擦身而过,芷溟又看见了那只黑色大鸟,它飞得很快,和船身的速度不相上下,且频频回望。
“知道。”
烙月回得干脆,其实从芷溟告诉他她是谁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预料到了惨烈的结局。
或者说更早,在雨泾命灯灭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了,干什么都分心,每次想要动身出发的时候,又想着去了也没用,神身若毁,只会是了无痕迹。
他可以永远等她,只要她还活着便足矣。
“我母亲被寂念困在曜日堂底下的火海里,我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出她。”
芷溟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在这一瞬间,她忘记了母亲对她的隐瞒,也原谅了母亲对她的隐瞒,只是想着如何咬牙努力,让一切复原。
“她让我来找你的,你有办法,对吧?”
烙月不忍心再看她了,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得很,昔日连掌门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又如何去解决呢?
“阿淳是和寂念一齐入学的,只是寂念犯了错,被逐出了宗门,那个时候,她修炼禁法不过短短三年,就已经到了无人可敌的地步。”
“掌门和阿淳合力将她封印起来,由河神带回江底,那个时候,河神还是你的祖母。”
芷溟的脑中闪过一道白光,她好像领悟到了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
“半年后阿淳就离开了宗门……”烙月苦笑着摇摇头,有些哽咽道。
“想来这时间真是很短,总觉得她们好像刚来又走了,就像是一阵风似的。”
“她说如果有缘自会相见,三十年后再故地重游。”
“那,那掌门可还在?”芷溟的心像是要不受抑制地跃出喉咙。
她咽了好几下,却还是觉得浑身燥热。
至少她所知道的是,祖母已经不在了。
“她去世了。”
外界的风沙逐渐消隐,归凤山也过了,罔境的石头门愈发逼近,芷溟有些心惊——那门看上去真是像极了放大数倍的林罗石门。
不是凡间随处可见的两扇或单扇平直的门,打开或者关闭都简单。
而是像个迷宫。
芷溟回头望着来路,蓝天与大地连成一片茫然的白,不知怎地心里倏忽一痛,像是被锥子猛然刺中,身形不免摇晃了一下。
若她做不到呢?
做不到将母亲救出,做不到履行与宁合的诺言。
正沉思着,耳旁忽然传来陈璃幽幽的话语。
“若我是你,对待如此实力悬殊的敌人,我只能尽我所能去了解她,了解她的过往她的一切,越多越好。”
芷溟看向陈璃,见她仍然面容柔和,理智地跟她分析,给她出主意,心稍稍安定下来。
她点点头,算是接纳了。
-
红光烈烈,四周的岩壁却分外凄冷,这地方似乎是完全被封闭起来了,一丝活物的绿色也见不到。
火焰角落是一线泉,侧看是一条细如蚕丝的线,只有俯视,它才是一潭泉水。
透明泉水中央,是一个淡淡的看不出轮廓的白色影子。
“若我是你,我不会想要续命。”
寂念站在岩壁一端凸起处,眼眸里混杂着的情感,浓烈而悲伤。
因为芷淳自愿脱离神骨,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的肉身,而月珠吸了几百年天地灵气能量可保魂魄不散,于是她便只能这样在一线泉里奄奄一息地待着。
“快了。”芷淳轻笑一声。
“她始终还是会回来送死的,难道你不比我清楚?”
寂念歪头看着芷淳。
“你这样苦心孤诣,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
“若我没有记错,蛟身苏醒的日子就在三日后。”
芷淳冷冷望向她。
“你还来得及?”
“来不及——”
寂念忽感唇舌僵硬,木讷道:“但是我可以等下一个七年。”
“你等不到了。”芷淳此刻感受复杂,既觉得心酸,又痛苦,甚至还有一份终于解脱的释然。
“我就猜到你忘了。”
“我忘了什么?”寂念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空洞的双眸忽然变得十分凌厉,闪着似冰锥般的寒光。
“因为你已经尝试了太多次,以至于你忘了那千年考验的节点在哪一刻。”
一阵头痛欲裂袭来,伴随着眩晕,四周的光点好像长出了翅膀,随意地舞蹈着,她此刻只敢闭上双眼,慢慢蹲下身子,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喉咙忽感艳丽至极的腥甜。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匍匐在地,像是被什么抽干了魂魄,被什么驱使着,由着地上的那些尖锐凸起划伤她的脸,痛却麻木,任谁也看不到她磕碰在岩石地上的脸,已经满是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