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罕见的早春,雨丝不再冷得像冰粒子,绵密细丝,飘飘荡荡,沾在行人的头发上,脸上。
胡府门口插了一支刚刚抽条的紫竹枝叶,寓意新添了女丁。
宁合站在那里朝左右张望了一下,还没等开口要门子进去通传,姐夫的贴身小厮就刚好跨门而出和他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呆呆地对视了一会儿,那小厮似乎是有其他事要办,面露难色,僵持了一阵,但还是先领着他进去了。
春闱将近,姐姐早就已经启程去了京城,临走前曾经拜托过他来胡府看照胡霁一段时间,可宁合想的是——到别人家还指不定要束手束脚成什么样子。
以及,他好像也没心情来这个地方,脸上的神情总是苦苦的,任是谁碰到都会看他不顺眼。
但这事又好像不得不做,他还是强颜欢笑着来了,顺便采了新开的梨花编了个花篮带来。
卧房里很暗,月子里需要尽量避光避风,胡霁见是宁合来了,脸上的笑容倏地变淡,只要宁杳不在,他对宁合的态度就一直是不冷不热的。
“姐夫,你……有什么能让我帮忙的吗?”
“倒也没必要使唤你,阿杰已经出门了。”
“小侄女……她叫什么名字啊?”
宁合把花篮递到他床头,淡淡的清香霎时驱散了几分屋内的闷热,他终于瞧见胡霁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一点儿。
“小名叫元元,大名等阿杳回来再说。”
胡霁双手捧过那个花篮,漫不经心地凑上去闻了闻。
宁合“哦”了一声,房间里因为只剩下他们俩个,谁也不再开口说话,一下子怪闷热的。
他本来还想见一见小侄女,但是看姐夫这态度,是不打算让他见了。
胡霁又瞥了一眼宁合,见他依旧懵懂的样子,话突然就涌到了嘴边。
“小合,”他的眼神忽然充满了怜悯,“你是不是不知道……”
“什么?”宁合有些发懵,他还是第一次见胡霁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虽然光线很暗,可是眼眸里有淡淡的湿湿的亮光,就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他不快似的。
胡霁摇了摇头,这事一说出来估计当下就难以收场了,这些天他本来就被元元的哭声震得头疼,如果宁合再在这里当场失态,他想他也会随着一起失控。
他似有感慨地开口道。
“你那相好的怎么不陪着你来,她去哪里了?”
“啊?她去……去京城了。”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别的?”
“没。”
“小合,你有没有想过……考虑过其他娘子,潞州城里有很多才俊,和你更相配一些。”
“没想过。”宁合回得斩钉截铁。
他盯着胡霁看了一会儿,他不懂姐夫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心里只觉得古怪。
胡霁由着他打量自己,突然开始语重心长地劝起来。
“你年纪真的大了,不要再挑挑拣拣了。现在身子好了,也算是等了这么久等得值得,但是再等下去就不应该了。”
宁合的脸皮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支吾了半天,才吐出硬邦邦的一句话。
“可是我就是要等她。”
胡霁被堵得哑口无言,他有些没趣地扭头看向一边,明显是在赶客了。
宁合低下头有些不安地绞了绞小手,沉默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这间房,甫一踏出大门,眼睛即刻被外界的光刺疼,庭院里的一小片天空是高远的淡蓝色,云层很少。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总是疑心会有个小黑点出现,然后变得越来越大。
毕竟芷溟离开的时候就是一个小黑点。
恍然间那片天里真的出现了一个这样的点,往前缓缓移动着,他魂不守舍地跟着往前追着走,左胳膊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方才被谁狠狠地撞了一下。
“走路没长眼睛吗!”
宁合定定地看着来人,是个模样标致的蓝衣娘子,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位白衣娘子,这两人穿戴皆不似普通富贵人家。
他没有回嘴,沉默着。
这两人见了宁合的模样先是一惊,白衣女子朝着他莞尔一笑,无奈轻声开口。
“下次小心些。”
宁合没再理她们,径自小跑着离开了。
等他走了许久,温骆冰还在原地回味,她别有深意地朝着蓝衣女子挑了挑眉,笑道。
“好奇怪,在潞州城逛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有个这么好看的郎君。”
“好看,但人怎么呆得不行。”林渊有些不屑地摇摇头。
“而且,看他的年纪大概是早就嫁了人吧。”
温骆冰脸上的笑透出些许冷意。
“有主又如何?”
林渊见了却只噗嗤一笑,略带讥讽道:“干娘最近刚升了州府令,难道你要坏她的名声?”
温骆冰闻言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
一声连着一声的雷鸣似要撞得炎周山天崩地裂,山洞顶部簌簌地往下掉落着碎石,肆意在陈璃功法编织成的结界上弹跳着,砸出一个小坑又往四周溜去。
陈璃撑得很是艰难,她此刻正安静地靠着芷溟,紧闭的嘴唇是难以忽视的惨白色。
她尽量让自己的后背悬空,因为那儿有一大片烧焦到黑紫的伤痕。
橘红天空嵌在山洞口,即使离着结界几百米远,即使存在防御结界,面上依然不停扑着难以忽视的热气。一只黑鸟在洞口来回扑腾,一副被怒火烧着了理智的模样。
她身上光鲜如黑曜石般的羽毛丛就像被勺子挖了般,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正好是靠近脖颈的位置。
芷溟沉默着,眼睛里的突兀干涩刺痛着她为数不多的理智。
方才那鸟举着田螺带她们来了第二座山,与前面那被雨水笼罩的雷番山不同,这山遍布干裂的朱红土地。
它执拗地想将自己一伙人引向山中心,空中令人窒息的热浪如同无数根鞭子,狠狠地甩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陈璃对它的攻击根本就不起效,最后为了让她放开喙子,使用了唯一一招——令金贝自爆。
金贝由羲和天神留下的冶金石所造,也是宗门唯一能给所有苦苦坚持修道之人的唯一赠礼。
这一切都发生在芷溟背起黎垣的那一个分神的瞬间。
金贝自爆后,陈璃像个破布娃娃似地轻飘飘往下坠,芷溟顾不上背上黎垣的尖叫,她拼尽全力只为比她飞得更快。
她只想抓住那个为她的错误牺牲的好心人。
视野里忽现一条迅疾的白练,在她还没有看清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托起了陈璃,让她免于粉身碎骨的危险。
芷溟定睛看了许久,脑中似乎转不过来弯——那是随着她们一起下坠的田螺化成的东西。
因为分神,也自然忘了身后就有一只追魂夺命的黑鸟。
那白练居然是条龙的幻影。
白龙即使是幻影,气息也磅礴得骇人,很快那鸟就被它缠斗得招架不住,看准时机猛然变小从缝隙里溜了出去,两个光点你追我赶,如同流星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天际。
芷溟对着天张望了许久,也没能等到那白龙回来,她把黎垣放下,又去背侧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陈璃,却被她摆手拒绝了。
这时她才看见她的右胳膊连着那一块后背,红得刺目。
“你记得路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芷溟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整个人因为无措而微微颤抖。
陈璃抬头瞥了她一眼,像是得到了某种鼓舞般,她唇边扯出一个微笑,闭眼点点头。
“先找个地方……藏着。”
芷溟没多想,她右手牵着陈璃,左手牵着黎垣,即使飞得吃力缓慢,也还是找到了某个不起眼的洞穴,可供她们隐蔽。
“雷番山下雨,炎周山打雷,归凤山刮风。”
陈璃轻描淡写地说着,边瞥了一眼洞口外面的天色。
只在书简上见识过寥寥几笔,没想到会是如此地骇人。
现在过归凤山,需要重新测算时机。
可她伤势过重,念力涣散,无法精准判断到达归凤山的时辰,这若是出了误差,她们几个都会丧命。
龙不知道去哪里了,那黑鸟如鬼魅般在洞口频繁闪过,气恼着想要来个瓮中捉鳖。
渐渐地,天幕开始变黑,大地不再摇动,山峦也停了颤抖,乌云低垂,空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四周冷得令人呼吸凝重。
“待会它就会走了。”陈璃开口道。
她吞了两颗清心丸,声音也略有力气了些,在山洞里回荡。
“因为那条龙?”芷溟有些不解。
陈璃眉梢处含着几分淡淡的苦涩。
“不,是夜晚的炎周山更加危险,从山中心滚落的火球会突然出现。”
“我估摸着你也猜到了,这地方会禁锢灵力,越是强大反而越是受到压制。”
芷溟见她神情认真,也颇感棘手:“不如让那条龙带我们走?”
陈璃盯着芷溟的脸看了一会儿,精神却不知怎地好了起来,她似是玩笑般开口道。
“这里曾经困过一条龙,你可知道?”
她见芷溟摇头,便像讲故事似的继续说:“羲和曾造了五大神兽,放在大地的各个角落镇守,有一日,羲和将她们全都召回罔境,说有任务相托。”
“但是这任务最终只能一个人做,所有的神兽需要经受考验,通过了便能拥有成为下一任天神的资格。”
“考验开始后,五个里只剩下了三个,羲和让她们来这里守山,做一些与她们的属性相反的事。”
“第一层考验经历了百年……角木蛟经历了火的淬炼,毕月乌到了最深层的地狱里,甘愿失去自由,至于娄金狗,她主动弃权。”
“于是角木蛟和毕月乌又到了第二层考验。”
陈璃突然话锋一转,颇为无奈道。
“可书简到这里就断了,后面的故事谁也不知道。”
芷溟本来听得入迷,谁知这故事居然没有结尾,倒是有点像那日上午在容声苑听的那半折白蛇传给她的感觉,后面宁合都忘了要带她去听下折,每天不是在跟她碎碎念,就是在做一些好吃的饭菜,或者直接带她去见其他没见过的有趣玩意儿。
“阿淳——”
一声欢欣又饱含嗔意的呼喊突然从不远处的洞口传来,似是一簇不存在的光闪现至几人眼前,芷溟被震得微微一抖,连同着靠着她的黎垣和陈璃也猛然一惊。
洞口处是血月柔和如梦的光晕,芷溟故作镇定地看向那个身影,脑袋像是从前在江底游来游去不小心撞到了石头似的,又晕又痛,脑海里许多人说过的话拆开变成了字,总连不成具体的意思。
“师尊?”
陈璃震惊无比,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刚想说些什么,谁知他已经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冲碎了这个薄弱的结界,形容狼狈地站在芷溟眼前,与她的距离仅只有一拳之隔。
“你是……烙月?”
芷溟不知怎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心里升起许多不好的预感。
她害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也害怕再跟他说关于母亲的事。
她甚至想立刻就消失在这个人面前。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过于天真,母亲是神身,如果是连神也没有办法解决的事,那其他的寻常修道者又如何会有能力解决?
“你不认识我了?”
烙月也往后退,他捂住脸,仿佛被眼前一幕刺伤,有些闷的声音发着抖,从指缝里透出来,听起来真是心酸又滑稽。
“我就知道,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浅浅诈尸一下~(摇头晃脑.gif)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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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