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章眼角一跳,不动声色地睨着她:“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招人这种事情上。”
皮一夏心想也是,他的时间价值毕竟以秒计算的。
“还是,你有推荐?”他又说。
皮一夏忙摆手:“没有没有……”
这么稳定的赚钱机会,她才不愿意放跑。而且,万一她推荐了人,贺老板又想出别的辙让她还债,说不定更惨。还是种花吧,种花挺好!
非常好。是她想多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脑子里竟然闪过个念头:不会是想潜我吧?
只要不是想潜就好。
“还有问题吗?”贺章问。
皮一夏身心舒爽地笑起来:“没问题!我去洗碗!”
她端着盘子,脚步轻快地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朝他笑了笑,转身,背后的娃娃笑出一口大白牙,贺章盯着这一奇妙的组合,感觉近期梗在胸口的不畅突然疏散了。
在云溪庄园外重逢时,他感到恼怒,这种情绪于他是极少见的。工作上偶有不顺,他习惯第一时间去想解决方案,从不让感性情绪凌驾于理性思维,而他的私生活又过于简单,因此很少对什么人产生多余的情绪,皮一夏是个例外。
这女人不怀好意地接近他,从她提出一起散步回酒店开始,他就有所觉察,之所以答应,就是想看看她还会出什么招。放在以前,或者换一个人,他不会答应。
去酒店的路上,他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反常,决定结束这种幼稚的游戏,没想到她会突然坦白,更没想到,从傍晚开始她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可真行啊!
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情绪,不是被欺骗的愤怒,而是为自己如此轻信一个人感到荒唐,还为她轻易打碎了自己这几年的想象感到失望。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女人竟然还敢摆出一副落寞的神情,仿佛十分遗憾,他竟然还因为那个神情掉头回来了!
贺章自觉不可思议、十分荒谬,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出这一行为的合理动机,直到看见她往便利店走的背影,他想,大概是因为,不能接受自己被一个女人骗得团团转,这实在太不光彩,他一定要扳回一局。
在床上被她戏弄,是他有意纵容,他归因于前两次的体验还不错——应该说非常好。所以直到那晚结束时,贺章都认为这局不算输,然而第二天早上在酒店里醒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感到愤怒。
一定要狠狠惩罚这个鬼话连篇、用完就扔的女人。这念头一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在云溪庄园见到她时,贺章除了恼怒之外,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痛快感,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情绪过于复杂,以至于他一时间感觉无从下手。
工作里会面,她碍于身份战战兢兢,似乎也不是他想要的,隐隐失控的感觉令他烦躁。直到昨晚入睡前,都没想好要怎么惩罚她,但就在今天早上,他忽然不烦躁了,就把她放在眼前,他要慢慢想。
她的身影转过小径,看不见了,贺章收回视线,轻轻抬起的唇角泄露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庭院东侧的花园,远看是一个正常的小花园,走近了才发现,大的有点离谱。
首先,花园的正中间有一棵粗壮的榕树,虬枝峥嵘,一部分根系露在地表,树冠像一朵绿色的巨型蘑菇,在青草地上遮出一大片树荫,树荫覆盖的范围,地上没有任何植物,只有一张供人休憩的长椅。
榕树周边半径大概七八米的区域,是绿色的青草地,再往外就是大片的花海了。
这里种的花,至少有一半品种,她都不认识。只叫得出月季、桂花、三色堇、菊花——各种品类和花色的菊花——这些常见的花型。
单为搞懂花的名字和种属就花了半小时,然后又花了一个小时,分别记录不同花卉的浇水原则、光照需求、施肥方式、虫害防治……直到日上中天,才记了个七七八八。
皮一夏摊在榕树下的长椅上,泄气地看李桂:“桂叔,养花可真是一门大学问,我还以为每天浇点水、拔拔草就完了,我能行吗?等您回来的时候,我不会把这花园养废吧?”
李桂好脾气地笑笑:“皮小姐不用太紧张,这养花虽然有学问,但什么学问都盖不过用心不是。就跟养孩子是一个道理,孩子渴了还是饿了,累了还是病了,状态好不好,父母一准儿能看出来……您现在只是还不熟,等多看两天,熟悉了,很快就摸出门道了。其实没有那么难,你们坐办公室干的是高级工作,脑子比我们干体力活的好使,肯定没问题。”
“什么高级工作,不过是拉磨的驴子罢了。”皮一夏忍不住吐槽。
桂叔这么好心地鼓励她,她也不能懈劲儿,于是又撸着袖子站起身:“走吧,您再跟我说说,每次过来需要干什么活。”
李桂又详细地讲了具体工作,大概分了三项。
第一项,给花和树浇水、施肥、拔草,确保花和树的长势良好,如遇病虫害,及时喷药治理,治不好就剪掉病枝,或整株拔出;第二项,清理花园里的枯枝落叶,养护草坪;第三项,照料花园里的房子。
东南角有两栋尖角的白色木屋,靠东边的是个二层小楼,可以住人,靠西边的小一点,只有一层,里面放的是花匠的工作用具。
“贺先生偶尔会在花园这边休息,所以需要定期在房子内外撒上驱蚊虫的药,其他的不用做什么。”李桂说。
皮一夏忙问:“贺先生来这边勤吗?”
她可不想天天被老板盯梢,连个摸鱼的功夫都没有。
李桂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笑着说:“这个不好说。贺先生之前在国外生活,这房子就一直空着,从上个月起,他才开始比较固定地住在这里。偶尔过来这边,一个月大概有三两次吧。”
“那如果工作干的不好,贺先生会骂人吗?”
“这倒不会。”李桂安抚道,“不用紧张,贺先生不是不讲道理的老板。但是他很爱惜这片花园,所以要尽可能保证花卉健□□长,偶尔,他也会给两样珍稀的花种,需要帮忙种植。”
“哦。”
听上去,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可怎么她的感受不是这样呢?
皮一夏勉强笑笑:“我知道了桂叔,今天多谢您教我了。您刚才说下午就要走,这会儿也快中午了,我就不耽误您功夫了,只是我还有一个小请求。”
“您说。”
“能不能加您一个微信,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少不得还要请教您。”
“当然没问题。”李桂说着掏出了手机,打开微信名片,皮一夏边扫边听他说,“万一事情很急,我没有及时回复,您也可以问贺先生,他很懂养花。”
“……”
谢谢最好是不用了。
加过微信,李桂就离开了。
已经十二点过五分了,这算下班时间吧。皮一夏躺在榕树下的长椅上,平板板地摊直了腿,两手在腹部交叠,作尸体状,眼睛愣愣地盯着榕树冠,思考了会儿人生。
大半个月前,她从巴塞罗那回国时,丝毫没料到会再次见到贺章。结果见到了。不仅见到了,还再一次得罪了。
一周前,从云溪庄园离开时,她心存侥幸地以为两人讲和了,再被揪出来的概率微乎其微。结果贺总听了她的工作汇报,吓得她胳膊腿发软。
昨天晚上,她以为还了外套道过歉,让贺总出够气,就不会再有交集,此事END。结果现在,她莫名其妙成了一名花匠。
苍天啊,还有多少墨菲定律在等着我?
哎……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皮一夏想起现在不是在公司,没有外卖,只有花匠的工作餐,可是工作餐是什么?去哪吃?不知道。不过好在早饭吃的晚,这会儿还不饿,索性起来干活。
皮一夏按照李桂教的,在花园里各处巡查了一遍,该浇水的浇水,该施肥的施肥,忙忙叨叨俩小时,终于完成一项工作。
就像李桂说的,这活儿不算很难,但比较琐碎,废腿废脚,也废腰。
皮一夏抓着胶皮水管的喷头,蹲在草地中间,边洒水,边给苏晨雪发微信:「苏苏,你知道我在哪吗?」
苏晨雪没回复,她也不管,自顾自开始讲述这一周的惨痛经历,都是几十秒的语音,把个职场故事讲得**迭起。
“摸鱼摸得挺欢?”
惊雷般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她猝不及防尖叫出声,摔了一个屁股墩,手里的喷头朝天,水柱窜飞一丈高,又从丈高之处洋洋洒洒倾泻而下,顷刻把人浇了个透心凉。
和她一起接受灌溉的,还有站在身前的贺章。
贺章先是呆了一瞬,眼睛盯着瘫坐在地的人,她手举喷头,水柱朝天,那张滴滴答答的脸上残存几分惊魂未定的茫然。
他很快反应过来,两手遮住头顶,快步往雨幕外退。
“皮一夏!你给我把水关了!”惊怒的声音,咬牙切齿的语气。
皮一夏被他叫回了魂,瞬间脑子里飘过一串弹幕:
我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我今天完了!
皮一夏颤抖着手,关掉了水龙头。
她还坐在一片灌满了水的青草地上,头发湿哒哒,脸上全是水,连胸前口袋旁挂的兔子和熊都喝饱了。
“你还坐着干什么?”
贺章一头黑发也在滴水,T恤浸成了透明的,贴在身上,深邃的眼窝里都汪着水珠子。
他这辈子就没这么窘迫过。
真是……
恨恨抹了把脸,皱眉冲地上的人斥道:“傻了吗?”边斥边走过来,抓住她手腕,一把将人扯了起来。
皮一夏蹲了很久,本来腿就麻,又受了惊吓,猛地被贺章拉起来,腿根本站不直。
“欸欸……腿疼慢点慢点慢点……”
她弓着腰背,脚下踉踉跄跄,一边嚷,一边控制不住身形往他身上扑。
慌乱中扯住他身侧的衣服,得到了一点支撑,贺章下意识伸出手臂,揽住了她后腰,另一手还握着她的手,扶着她慢慢站稳身形。
一旦从混乱的状况脱身出来,她的脑子又开始抽风,有点气恼地抱怨了一句:“你干嘛突然出声啊!”
“……”
空气凝结。
皮一夏喊完人傻了。
贺章简直要气笑了。
他微低着头,看向怀里的女孩子,暗暗磨了磨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沉怒的语气,听得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从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射出来的视线吗?那分明是冷箭!
皮一夏缓缓撒开抓在他腰侧的手,生硬地挤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对不起贺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像只落汤鸡一样,低着头站在他身前。贺章也好不到哪儿去,发尖儿还在滴滴答答,冷脸盯了她几秒,转身就走。
“给我过来!”
……好的。
两个在大晴天里遭遇了一场暴雨的人,一前一后,滴滴答答,穿过庭院,走进了别墅一层的客厅里。
原本皮一夏是不敢进去的,这个邋遢样子,踩脏了他家的地毯,是不是要赔清洗费啊?她还没挣上钱呢,就要扣钱了……
但贺章转头瞥了她一眼,下巴冲里面抬了抬,一句话也没说,那眼神和脸色已经很明确了。
我现在不想多说废话,你最好给我进来。
……好的。
贺章从卫生间取了一条干净的毛巾,走过来丢给她:“擦干。”
然后转身上了楼。
所以她又被罚站了吗?
可不可以请假回家啊,衣服都湿了……皮一夏慢吞吞地擦着脸和脖子,从肺管子里抽出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叹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贺章竟然又下来了。
他手里拎着一个葱绿色的手提袋,朝她递过来:“拿着。”
皮一夏诧异地盯着那袋子,上面印着Estilo的logo。难道是……接过来朝里面看了眼,果然!是她上周去参加婚礼时穿的连衣裙。
前几天她还想起过这件裙子,意识到落在了贺章的车上,就没想着再要回来,毕竟自己已经置换了一套新衣服。没想到,他没把这衣服扔了,竟然还留着……而且,叠的整整齐齐,看上去还是干净的!
皮一夏满怀感激地望着他,像扒着他腿的雪团子一样,贺章忽然转开了眼。
“去洗手间涮干净自己!”
“好的!”她响亮作答,然后朝他鞠了个躬,“我出来再向您谢罪!”然后拎着袋子跑了。
贺章垂眼看向脚边,低低哼笑一声,捞起Oliver揉了一把。
“怎么,你也想挨浇?”
Oliver被他蹭得皮毛湿漉漉,不满地挣扎下地,逃到门边回望。贺章抿了抿唇,转身往楼上走。
一个小时后,皮一夏从一楼的卫生间出来,已经换好了黑色长裙,粉色绉纱披肩随意系在肩上,换下来的湿衣服装在Estilo袋子里。
她的内衣也湿了,在卫生间简单洗了洗,吹风机开足马力,吹了个半干,穿在身上还是有点凉,但是没办法,只能先将就了。
客厅没人,她走出门,贺章又在宴客厅里摆饭。他也换了干净衣服,咖色阔腿裤和黑色T恤,头发半干。
皮一夏走过去,看着桌上的菜问:“贺先生,这是我的工作餐吗?”
贺章抬眼,“嗯”了一声。
他忙起工作来忘了时间,想起花园里还有个人时,已经下午两点半了,过去叫她吃饭,结果不仅撞见人在摸鱼,还浇了他一身水!
若照他一贯的风格,这样的员工不必再留了,可看到她那个湿哒哒惨兮兮的模样,莫名地,心里有点不忍。直到此时,仍没想好怎么处置她。
贺章坐到桌边,又瞥了她一眼,语声平平道:“坐下吃饭。”
“好的。”
又是两个盘子,里面盛的东西是一样的:煎牛排、午餐肉、凉拌沙拉、一碗米饭,几颗小番茄,还挺丰盛。
皮一夏现在感觉,贺总真是个好老板。为了这条裙子和这顿饭,她也必须诚心道歉。
“对不起啊贺先生,我浇草坪的时候,给朋友发了个微信,被您吓了一跳,不小心闯了祸,请原谅我的无心之失吧,我以后,一定不在工作时间摸鱼了。”
贺章没在她眼中看见任何伪装的讨好,不由挑了下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皮一夏打量他没有追究的意思,心里放松了,见他拿起刀叉,忙也跟着动筷。她现在饿得要死,干体力活真不是盖的。
贺章依然吃得很安静,切牛排时划动盘子的声音也极轻微,动作不紧不慢,甚至透着几分优雅。
皮一夏莫名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手托着腮,不自觉盯着贺章的手发呆。
他的手长得很好看,冷白皮里透着健康的血色,手指修长而匀称,掌骨从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地透出来,朝手腕间聚拢,随着他抓握餐具的动作时起时伏,像油纸伞下支撑伞面的竹骨,笔直而有力。
“看什么?”贺章突然问。
这一次她没有被吓到,抬眼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她以为贺章是个冷酷无情小心眼的人,即便他实际上没对她造成任何伤害,也总觉得有大祸在后面等着,所以特别容易受惊。突然听见他说话会受惊,被他看一眼会紧张,她都感觉自己有点变态了,明明她平时不是卑微讨好、能够轻易被拿捏的人。
可是今天接触下来,皮一夏敏锐地察觉到,贺章和她想象当中不一样,他可能没那么可怕。
当然,只是可能。但仍不妨碍她敢于真心地夸赞一句:“您吃饭的姿态很好看。”
不像她,小动作很多,咬筷子、刷着手机哈哈哈、扒拉着饭碗戳戳点点,苏苏以前念叨她,吃饭时一个人也能演一场剧,很热闹。只不过今天在老板面前,刻意收敛了一些。
贺章听见她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送了个淡淡的眼风过去。
“这会儿不怕我了?”
皮一夏觑着他神色,诚实地说:“没那么怕了。”
“是觉得债很快就能还清,所以不怕了?”
“不不不……是觉得,您现在像个人了。”
贺章蓦地皱起眉头:“你别太放肆。”
皮一夏狗腿地笑笑:“说错了,就是觉得,您也是有人情味儿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
贺章没有说话,叉起一块牛排放嘴里,眼睫覆盖的深瞳里掠过一丝笑。
午后的阳光照进厅里,气温不冷不热刚刚好,饭好吃,人也没那么难相处,皮一夏心情很好,于是不自觉地暴露本性。左手拿刀,右手执筷,餐桌下面的脚交叠在一起,小幅度地晃,一不小心踢到了对面的人,稍惊。
“sorry……”
贺章眉峰略压,低斥了句:“好好吃饭。”
“好的。”她默默收回了伸到对面的脚,忽然想起件事,“贺先生,我没看见您家有保姆,这饭是您自己做的吗?还有我早上就想问了,这么大一栋别墅,平时不需要人打理吗?除了桂叔,我没看见其他人。”
贺章说:“以前在国外,这房子不常住,没有保姆,暂时是我自己做。家政人员会固定时间上门清洁维护和补充食材,不住家里。”
皮一夏抿唇笑笑:“我还以为有钱人家都是保姆管家司机一大堆,全天24小时伺候呢。”
“不习惯。”
“哦。那我以后的工作餐,都由您来做嘛?”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她是给他打工的,有点倒反天罡,怪惊悚的,“桂叔平时的工作餐也是您做吗?”
如果是的话,她就不用有心理负担了。
贺章神色一顿,感觉被小番茄噎住了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