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晚都迟迟不见小。
叶显青练琴的房间在地下,四面墙壁都做了隔音,虽然这个房子常年只有她一个人住。
一架德国产的纯白的施坦威三角钢琴放在房间正中,垫着一块米色的圆形地毯,纯手工的钩针蕾丝工艺,她都想不起当时为了订这块地毯,等了多久才把钢琴运进来。
琴谱放在架子上,她看着看着,走了神。
这架钢琴是从绮园搬过来的,从她第一天开始弹琴,就是用的这架琴。叶先平也开始学琴以后,家里又买了一架黑色的,放在另一幢楼里,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同时练琴。后来叶显宁开始学琴了,那个时候叶显青已经弹了八年琴,起初叶显宁死活要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要白的,要比哥哥姐姐的都大,但被爷爷制止了,一个家里买三台钢琴,钱多烧的呀?可是叶显宁又叫起来了,爷爷只好说家里两台琴都得紧着小孙女的需要来,叶显宁想用哪台弹就让她先弹,其他人全部后面排队去。爷爷这心,偏得明目张胆。
她捏着琴谱的一角,不禁莞尔。家里人偏心叶显宁这个最小的,哪个不是偏得明目张胆?连冬至吃饺子这种历代延续下来的规矩,都能因为叶显宁一句“想吃汉堡包”,小叔立时三刻差人去麦当劳给她独一份儿买回来,大家围在桌前吃饺子的时候,闻着妹妹手上汉堡包的香味,叶显青都馋得不停咽喉咙。
那个冬至的晚上,三更半夜的,她和叶先平跑出家,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打牙祭,外头冷得要命,他们一人拿着一个甜筒,看着外头鹅毛大雪落了白茫茫的一片。
唉……
她叹了口气,坐直了,手指在琴键上律动,乐声像溪水一样在房间里环绕。
可是今天她频频错拍,弹过几百遍的曲子弹得支离破碎。
早上叶先平给她打了电话,她没有接,不是故意不接的,她早上在练琴,为了不被打扰,手机放在楼上客厅,一点儿都听不见。等她练完琴上楼,只看到他的一通未接来电,还有一条中秋祝福的短信。她没回。
切金断玉似的,叶显青合上了琴盖,起身离开了琴房,走上楼。客厅环形的一圈落地窗外,是院子里种的栾树,满树的粉红色蒴果,雨夜里,地灯的光从下照上来,一颗一颗浪漫的小灯笼,分外绚烂。
手机里除了叶先平的一条短信她没回复,叶显宁发来的中秋祝福,她也怯于回答。
她听说了,前两天在一个日本料理餐厅,代老师的女儿,天音,指着叶显宁的鼻子讥讽她有一对不伦的哥哥姐姐。
都过去十年了,叶显宁也不是软弱的人,可是当天音揭她家里的这点短的时候,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逃也似的离开了。
原来这件事的威力还是这么大。
叶显青一下子惭愧不已。
家里人都宠爱这个小妹妹,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比叶显宁大八岁,看着她从呱呱坠地到学会抬头、学会走路,咿咿呀呀地叫她姐姐,坐在她旁边听她弹琴听到睡过去,小小一个身体从琴凳上往下掉,一头扎在地上,猛地醒过来,哇哇大哭……看着她长大了,长身玉立的,比自己个子还高,开始有同校的男孩子放学后送她回家。
妹妹在她心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待她,家里人人都是贾太君,但她完全没被娇惯成一个贾宝玉,骄矜是有一些的,可是她善良、诚实、有爱心、有上进心……如果没有家里的变故,妹妹一定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如果家里只有父亲的那起变故,妹妹一定不至于到遭受别人嘲讽却没有与其对抗之力的地步。
都是她害了妹妹。
她做的丑事,连累妹妹和她一起,一辈子被别人戳脊梁骨。
叶显青拿着一只高脚杯,赭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摇晃。她没有醒酒,拔出木塞就倒进杯子里了,抿了一口,好酸。
宽阔的客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她穿一件长长的白色毛衫,抱着腿缩在沙发一角,像一朵迟迟不愿盛开的昙花,克制、自持地屹立在枝头。
偏偏这样一个人见人爱、追求者无数的女人,爱上了自己的堂弟。
对叶先平,她不愧疚。她坦坦荡荡地爱过他,为了和他在一起,被指着鼻子骂过、被巴掌狠狠扇过,甚至在两人关系结束的十年后还被余震波及,所有的演奏会被叫停,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靠弹琴吃饭。
她不欠他的。
但是对叶显宁,亏欠常常浮现心头。
在深圳见过小叔和婶婶后,她回到北京,父亲滥用职权一案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且不允许探视;母亲和父亲一样,只是被允许探视。她去监狱见了母亲。那段时间绮园被查封得很彻底,她暂住在舅舅家里,表妹肖小月甚至不和她说一句话,童言无忌地对舅舅、舅妈大喊:“我不要和青青姐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有病,和她一张桌子吃饭会变得和她一样的。”
舅舅当即打了一下小月的屁股,把她拎回了房间。舅妈对她歉意地笑笑,说:“她听别人胡说,有样学样的。青青,你别往心里去。”
她笑笑:“没事。”
是她要爱他的,这是她应得的。
后来祁振中来见她,坐在他的车里——这种人人自危的关头,到外头见面,被人看到,难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何况祁振中的父亲,和杜家走得很近。叶显青和祁振中是一路做同学长大的,后来她去美国进修钢琴,他在英国念书,还来美国找她玩过几次。叶家出事后,他依然愿意见她,她不是不感动的。
两人聊了聊,祁振中说:“我听京京说,显宁最后在学校里的那段日子,特别不好过,总有人指指点点你们家里的事情。现在的小孩儿,比成人社会势利眼儿多了。”
她沉默不语。
他又说:“你多开导她一下,显宁怎么说都还是一孩子呢,面儿上装得什么事儿没有,心里沉甸甸的,到时候闹出毛病来。”
“嗯。”
“京京说显宁完全不睬这帮从小一道儿长大的朋友了,他、小捷……还有凯普乐,谁的信息都不回,恐怕真是伤到自尊了。”
没多久之后,婶婶就和她说,他们要移民了,当时父亲的一部分资产转移到了小叔那里,现在他们要走,便打算把属于她的那一份分割清楚。
叶显宁跟着小叔和婶婶一块儿来见的她,一见到面,妹妹就扑上来,抱着她,在她耳边说:“姐姐,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
她的声音又降了一度:“你是我心里最好的姐姐。”
一瞬间,叶显青的内心溃不成军。那段荒唐的关系,是她和叶先平引起的一场地震,伤到她、伤到他,都是咎由自取,可是伤到了妹妹,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尤其是这个无辜受伤的人,还抱着她,说她是最好的姐姐。
她明明是世界上最坏的姐姐、最自私的姐姐、最可耻的姐姐……
所以在叶先平和她说,他不想跟着家里出国的时候,她和他说了结束。
余震持续至今,影响她,她认了;影响到妹妹,她愧疚,可是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她看着叶显宁上午发来的祝福短信。
“姐姐,中秋快乐,记得吃!月!饼!”
看着那三个惊叹号,叶显青却知道她没那么雀跃,她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点儿。
自己拥有的,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