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园 第55章 第四章 秋夜月色胜春宵（6）

看着窗外的大雨，她坐在地上，后背倚着床脚。

从家里出事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她觉得雨天变得特别多，可能是因为去了深圳的缘故——热带的地方，总是在下雨。

杜西亭一个人来了深圳，来找她。

很少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站在雨里，连把伞都没有。他是坐火车的来的，起初他是买了机票的，可是取了登机牌，还没等他过安检，他父亲就找了人把他带回了家。

他这么斯文的一个人，这辈子唯一一次翻墙，被灌木丛割了一臂的伤疤，就是为了去深圳找她。

那件事情，要分对错很困难，是叶显青和叶先平做了不该做的事，也是杜东景落井下石，在叶家最危险的时候，为了和他们割席，把这件事情捅了出来，把他们家推向了另一个深渊。从杜西亭的感情上来说，当然是觉得杜东景没错，他是一个完美的受害人，他是为了让自己家不受牵连才这么做，他兢兢业业地忍受着背叛，他能有什么错？可是杜西亭在深圳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对不起。

看到他湿透的头发，湿透的衣服，看到水珠沿着他的睫毛掉下来，她忽然觉得很难受。这件事情，她恨谁都恨不到他头上，犯错的是她的哥哥，推波助澜的他的哥哥，可是她恨不了自己的哥哥，能理解他的哥哥，那么多的痛苦和难过，她一定要找个出口发出去，她一定要恨个谁，才不至于恨自己。离开北京前，她对他说她恨他，说她恨他们家，说如果知道会有今天，她宁可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对他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只是因为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原谅自己此时的无理。

他真的原谅了她的无理，他来找她，站在她面前，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印记。那一刻，她的手软得拿不住雨伞，只听到瓢泼大雨里，伞重重地掉在地上。只几秒钟她就浑身湿透了，慢慢地朝他走过去，在水帘洞一样的地方，湿漉漉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心软得要化进水里。

第二天天晴了，他父亲手眼通天，天还没亮透就已经找他，强硬地把他带回了北京。

他们在深圳，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三个小时——他来找她，她求哥哥帮他开一间房，把杜西亭送到房间，哥哥立刻把她送回家，自己去商场买了一身干净衣服给他送到酒店，没等到两人约好第二天见一面，他就被他父亲接走了。

淋了一场雨，叶显宁当天晚上就开始发烧，妈妈坐在床头陪着她，整整一晚上没有合眼。

那天晚上哥哥不在家，她烧得昏天黑地，什么也不知道，是后来看到青青姐姐出现在家里，和哥哥一起跪在父母跟前，她才知道，杜西亭来深圳找她的那天，青青姐姐也来了深圳，她来找哥哥。

爸爸特别生气，指着两人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们疯了，质问他们给家里丢的人还不够吗？

哥哥说：“我爱她，我可以保证，我们绝对不会做什么——生个小孩，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但是我要和她在一起。”

“叶先平，你是个蠢货。”

爸爸伸出手，狠狠朝哥哥打了一耳光，可是那“啪”的一声却落在了青青姐姐脸上——她替哥哥挡住了。那一耳光的力气，扇得她歪过上身，差点儿朝地上摔去，哥哥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

“爸，我不是小孩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哥哥的声音稳稳的。

“你不知道，”爸爸指着哥哥，手臂在发抖，“你以为你在追求爱情，不，你是在自寻死路！等着有一天整个社会都对你指指点点的时候，你才知道哭！”

“我不在乎。”

“叶先平！”

“我不后悔。”

叶显宁躲在房间里，听到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妈妈比爸爸平静一点，她对青青姐姐说：“青青，平平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对不起，婶婶。”青青姐姐说。

爸爸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蠢货！你们两个蠢货！叶家就是被你们害得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妈妈皱着眉头看着他们，问姐姐：“青青，好了，你们真是……闹够了，再继续下去，就难看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青青姐姐捂着她红肿的左半边脸颊，一滴泪掉在地板上，她说：“对不起，叔叔婶婶，我爱他，我不后悔。”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坚定。

那么温柔的姐姐，那么坚定。

因为看到过为了彼此竭力争取的哥哥姐姐，所以即使她知道这样不对，这样不可以，这样伤风败俗，她心里也有那么小小一块地方，对他们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哥哥姐姐永远是她心里最好的哥哥姐姐，哪怕他们行差踏错了人生某一步，他们也还是曾经不厌其烦地陪她弹琴的哥哥姐姐，下棋的时候会给她放水，暑假的最后一天会帮她写功课，他们去外面吃了什么，回家的时候一定会给她带回来一模一样的一份。

只希望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姐姐能幸福，哪怕是错误的幸福。

可是后来情况一下子十分混乱，他们要出国，爸爸强迫哥哥和他们一起走，哥哥不肯，闹了好久，直到有一天，青青姐姐当着所有人的面甩了他一巴掌，对他说：“我就是不爱你了。为什么我要永远爱你？你是很好，可我也不差吧？包括你在内，我有很多很好的选择，可是我只要选了你，我就别想当什么钢琴家了——不，也不用说钢琴家什么的了，只要我选了你，我就不用在这个世界上活了。”

哥哥没有哭，只是那张坚毅的脸，看上去一触就破。他说：“不是的，青青，你是为了我好才这么说的，对吗？可是我不要你为我好。我爱你，我真——”

“你想错了，不是为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反正要出国了，你的人生总有新篇章，可我不能走，只要我的爸妈还在监狱里，我就被困在这个地方了。”

后面的话她就不知道了，妈妈把她拉到车里，不让她听。

哥哥最后还是和他们一起去了多伦多，中间他回国过很多次，最后一次他从北京回到多伦多，叶显宁念大一，住在学校宿舍里，哥哥下了飞机就来到她小小的房间，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脚，他哭了。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哥哥哭。但她不敢问，只是抱着哥哥的胳膊，静静陪了他一晚上。后半夜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床上，哥哥走了。

一年以后，华沙爱乐厅，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叶先平一举夺魁，开始世界巡回演出，真正应了青青姐姐那句，你的人生总有新篇章。

像翻书一样，一天天过着，那一章节就翻完了。

新的剧本里，她生活在新的国家，没有不伦的兄弟姐妹，没有做三刀梦的爸爸妈妈，她的背景全拿橡皮擦擦掉了，好像洗了一个热水澡一样痛快。

她是一个全新的人了。

这种感觉，不能说是不好的。

只是铅笔写过字的地方，擦掉了也总有印子，轻轻拿铅灰铺一层，那些陷下去的痕迹就显出来了。

一场夜里的滂沱大雨，暗合着多少陈迹与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