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杜西亭慢慢开着车,一半的注意力在路上,剩下的一半,全在想哥哥、爸爸,还有……后妈。
这就是他的家,和神父有婚外情的母亲,和比大儿子年轻六岁的女人结婚的父亲,以及和继母上床的兄长。
他甚至质疑自己这些年对父亲的疏远——好像比起母亲和哥哥,父亲的所作所为,既合法合规,也符合伦常纲纪,只是超过了他的接受范围而已,可和他血脉相连的这三个人,谁做的事没有超过他的接受范围?
他狠狠踩下油门,换挡,让引擎剧烈地轰鸣。平常他从来没有这种爱好,妈妈教育他最多的,除了要爱地球,就是要低调,可他此刻必须找一个出口,让堵在心里的这股邪火发出来。
想起贾思捷订婚那天和祁振京说的话,想起这段时间他对叶显宁的动摇,他简直快要把油门踩到最底下去。
他有什么资格去对她的家庭横眉冷对?
哪怕祁振京振振有词地鄙夷叶显宁堂姐和哥哥的不伦,他的二伯不也在不惑之年突然冒出来一个无名无份的私生子?
他们这些人,你家很混乱,我家更不堪,谁又比谁好到哪去?
砰……
疾驰的车子瞬间停住了,车轮还在飞快地打转;杜西亭顺着惯性往前倒去,又被安全带死死固定在椅子上,只有脑袋撞到了一旁的玻璃。
一阵天旋地转之中,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泥潭里,他伸出求救的手,期待当时那个拉他出来的小女孩还能再拉他一把。
等他脑袋里的一片混沌渐渐静下来,像一杯河水里的泥沙沉淀后,上面渐渐有了一片清澈的液体,他感觉到手边的那扇门打开了,有人帮他解开了安全带,晃着他的肩膀问他怎么样。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前方有一个塑料围栏和一棵树,他忽然松了口气,幸好,没有撞到车或者人。
副驾驶上的手机在响,他刚想伸过胳膊,大臂便传来一阵刺骨的疼;很快就有人拉开另一侧的车门,替他接起了那通电话。
耳边一片模糊而嘈杂的声音中,他听到救护车刺耳的鸣笛。
他忽然觉得很放心,然后就那么失去了一个吊着他精神的东西,无所顾忌地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杜西亭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勒着自己,抬手要摸,才发现手上也有什么东西牵扯着皮肤。
“你醒了啊?”北北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眼,白色的墙,白色的床,一个红色的北北甩着头发扑到他面前。
“吓死我了,你怎么开车的啊?我真怕你死了啊,杜西亭,”她摸着他的脖子嚷嚷了一通,然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去帮我拿书的。”
模模糊糊的,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嗓门真的很大,左右两张病床上的人齐齐扭头在看着他们。杜西亭觉得呼吸里有一股臭脚的气味,他抬起没在挂水的那只手摘掉了氧气罩,消毒液的气味扑面而来。
北北看他眯着眼,拿起床头的那副黑色眼镜给他戴上,笑了一下:“你这眼镜质量真好,车玻璃都碎了,它完好无损。”
一瞬间好像是拿毛巾擦了一遍浴室里蒙了一层水雾的镜子,眼前不只是清楚了,甚至更明亮了,白色更白,北北那头红发也更加鲜艳。
杜西亭看着她说:“渴。”
北北连忙拿起床头那张小桌上的水,插了一根吸管喂到他嘴边:“大伯在来的路上了。”
他扁扁嘴:“叫他来干嘛?”
“喂,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吓都吓死了好不好?”她声情并茂地描述起来,“我为了等你,一直都没去吃午饭,打电话给你,想问你还要多久,结果接电话的是个大叔,他说车主出车祸了,撞在树上,人晕过去了,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叫我赶紧去医院。我慌得都要尿出来了,打给大哥,他不接;我又打给大伯,他也不接;于秘书的电话我没存,只好打给查号台要了大伯办公室的电话,幸好是于秘书接的,否则问我要各种各样的转接号,我哪里说得出来?”
他听了露出一个笑脸,问她:“你课不上啦?”
北北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你都要死了我还上课啊?”
兄妹俩互相看着,好一阵子没说话,北北眼里忽然滚出来一颗硕大的眼泪,她吸了一下鼻子,强颜欢笑来掩饰,狠狠踢了一脚他的病床:“你怎么连开车都开不好啊!”
“北北,”杜西亭坐起来,拉了拉她的手,“没事啦,当时走神了。”
她坐在他手边,撅着嘴,忍着泪,埋怨地瞪着他。
“西西!”
两人抬头往病房门口看过去,杜同文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头顶的一绺黑发被风吹得歪向另一边,像一个往下撇的嘴角。他快步走到杜西亭的病床边,蹲下来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力,眼里有溢出来的担忧,他说:“怎么会撞车啊?痛不痛?有没有骨折、脑震荡?”
杜西亭的手有点别扭地父亲的掌心里缩了缩,他摇头说:“没事,现在没什么不舒服了,明天再做个检查看看。”
“现在就做!”杜同文大包大揽的,看了眼儿子手上吊着的盐水,他改口,“挂完水就去做检查。”
于秘书带着医生走进来。
“杜先生,久仰。”医生和杜同文握了握手。
“您好,医生,”杜同文指着病床上的杜西亭说:“这是我儿子。”
“初步检查的结果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医生翻着手里的病例,走过去问杜西亭,“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他摇摇头:“没有。”
杜同文着急道:“做个检查吧,有什么内伤的话就不好了。”
医生点点头:“等挂完水吧,去拍一个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伤到,再做个头颅断层扫描。”
杜西亭看着医生点点头:“好,谢谢。”
医生还在和杜西亭叮嘱着什么,于秘书在那头和杜同文悄悄耳语,说会议还有一刻钟开始,问他要不要取消。
杜同文看着儿子,医生说完后和他招呼离开了,北北拿着矿泉水瓶,扶着吸管给杜西亭喂水。他对于秘书说:“不要取消,推迟二十分钟,等东东来了我就走。”
于秘书点点头,走到病房外去打电话了。
杜西亭从北北手里拿过瓶子,嘴巴松开吸管,对爸爸说:“没事,爸爸你先去忙吧,有北北在。”
“嗯,大伯,我陪哥哥就行,你去忙吧。”北北也看着杜同文。
杜同文站到北北一旁:“我等西西挂完水再走。”
杜西亭忽然想起什么,小声对父亲说:“爸爸,我开的是哥哥新给我买的那辆车,可能有人拍了照,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没事,于秘书去处理了。”
“不好意思。”他咬了咬下唇。
杜同文从他手上拿过瓶子,放到床头的小桌子上:“你人没事就好了。”
护士进来给杜西亭拔针的时候,杜东景到了。
“西西——”他大步走进来,看到父亲,叫到,“爸爸。”
杜同文看了看手表,立刻站起来,拍着杜东景的肩膀说:“照顾弟弟,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爸爸。”
杜东景走到刚才父亲所站的位置,低头看着弟弟,温柔地责怪了一句:“开车怎么这么不小心?”
杜西亭垂了垂眼,没说话。
护士拿着检查单进来,对着三人说:“先去缴费,交了钱再去检查。”
北北绕过杜东景,接过护士手上的单子:“我去缴。”
两人看着北北走出病房,杜西亭保持那个角度,不去看哥哥;杜东景却低下头,摇了摇他的手臂:“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开车打电话了?”杜东景猜测着,“北北催你啊?”
“没有。”
他在床沿坐下,看着杜西亭匀净的面孔:“你平时开车很有分寸的,今天怎么啦?着急了?”
杜西亭转回脸,接下哥哥的关切的目光,刚要开口,却闻到他身上还有那股玫瑰的香气。杜西亭眨了眨眼,闭上了嘴巴。
杜东景在消毒水的气味里,也嗅到了那股女人的味道,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轰然倒塌,他紧紧捏着杜西亭身下的床单。
弟弟知道了——不管是看到了、听到了,还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杜西亭知道了。
即使杜西亭什么都没有说,他又怎么可能读不出那双眼睛背后的欲言又止和百转千回?那是他的弟弟啊……
是他害弟弟出了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