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姨在厨房里断断续续地哼唱着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把竹篮里的食物一样一样塞进冰箱里,然后念着“生姜、葱、香叶、花椒”,把这些东西一一从冰箱里拿出来。
“诶?”合上冰箱门,李阿姨被刚刚走进厨房的杜西亭吓了一跳,“怎么和猫似的,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没有。”
杜西亭接着她刚刚唱到的那句唱下去:“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李阿姨笑着说:“诶呀,西西简直可以去当歌星了。”
他抿嘴笑了笑,打开上排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只玻璃杯。
李阿姨接了一锅水熬鸡汤:“东西拿好了?这么快。”
冷水咕噜咕噜地倒进杯子里,杜西亭说:“还没有,想先喝口水。”
李阿姨扭头看他:“天凉了,少喝冷的。”
他拿起杯子,腰靠着桌沿,他看着李阿姨系围裙的动作,心情平静下来。
厨房,最有家的感觉——难怪祁振京会喜欢董董。
葱和姜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子里,渐渐就传来鸡肉的香气,他捧着杯子,看着李阿姨煮饭的背影出了神。
李阿姨没有回头,忽然冒出一句话:“不是说北北很着急吗?你还不给她送过去?”
“噢,”杜西亭放下杯子,拖着脚步往外走,“那我走了,李阿姨。”
“开车要慢。”她叮嘱道。
杜西亭一笑,李阿姨有时候真像妈妈似的。他朝她摆摆手:“知道啦。”
游廊里有习习的凉风,杜西亭不知不觉地就往楼梯走,身体在厨房里贴上的那点温暖,全被这阵微风吹散了,他忽然觉得好冷,手脚冰凉。
不等他往上走,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轻巧的步伐,拖鞋“啪嗒啪嗒”地敲在地板上。
“噢?”邱洁站在楼梯转角的平台,看到杜西亭,她眼里闪过一丝慌张,“西西……”
杜西亭看着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拽着枣红色丝裙的一角,尖尖长长的手指甲上贴着零星的碎钻,裙子外面套着一条白色的牦牛绒披肩,天气干燥,几根栗色的卷发被静电粘在披肩上。比起漂亮女人,邱洁更是一个有女人味的女人,圆圆的眼睛,上挑的眼尾,细长的柳眉,她只是亭亭站在那里,用她善睐的眉眼一点一点摹着他的眼睛,他就懂得哥哥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哥哥的话。
“你回来啦?”邱洁拉了拉披肩。
“我上去拿个东西。”他说。
“好,”邱洁缓步下楼,站在他身边问,“你留下来吃午饭吗?你哥哥也在,我去让李阿姨多做一点。”
他闻到她身上大马士革玫瑰甜美的蜜香:“不用,我拿了东西就走。”
“北北从法国给你买了礼物,在你房间的桌上。”
“好的,”他看了她一眼,“谢谢。”
她接住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嗯。”
那种皮拖鞋硬挺地打在木地板上的“啪嗒”声又响起来,邱洁走下了楼梯。
他抓着扶手站了两秒,像是经历了一场战役一样身心俱疲;松开手,他往楼上走,径直转向另一边,在哥哥的房间前,他站定了,手像是有千斤重,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你怎么回来了?”
杜东景的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从身后那条走廊传来的,从父亲的房间所在的那条走廊传来的。
杜西亭转过身:“你怎么从那儿过来的?”
说话间,杜东景已经走到他跟前,手摸着衣领,不断确认自己是否看起来一切无误:“嗯?”
他看着哥哥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从那儿过来的?”
“噢,”杜东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邱洁说他们房间里有虫子,让我去帮她抓一下。”
杜西亭说:“我刚刚上来的时候碰到她了。”
“她说什么了?”杜东景咽了咽喉咙。
“没说什么,”他的声音轻飘飘的,看出了哥哥的慌张,“她问我在不在家吃午饭。”
哥哥竟然会慌张。
竟然有事情会让哥哥慌张。
他的心悄悄一沉,真相,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你在不在家吃饭?”杜东景问。
杜西亭摇头,看着哥哥的眼睛,黯黯地感到刺痛。
“你怎么回来了?”
“北北让我来帮她拿东西。”
“噢,对了,”杜东景领着杜西亭往楼梯另一侧的房间走,“北北说给你的礼物放在你房间里。”
他转动把手打开门,空旷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床,床下铺着一张深蓝色的长毛地毯,而窗边的那张木头桌子,上面的玻璃板反射着窗外的风光——除了那一片蓝天绿叶的投影,桌上空空如也。
“诶?”杜东景走到桌前,不敢相信似的在桌上摸着,“没放这里吗?”
杜西亭站在他身后,手指伸进镜片里揉了揉眼睛。
“你已经拿了?”杜东景转过身,看着弟弟,一点不安一闪而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呼吸,留给杜西亭一个深不可测的神情。
可杜西亭一眼就看穿了他层层叠叠的伪装,跨过密密麻麻阻挠,看到了他的心虚。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那是他的哥哥啊……
杜东景低头看了看桌子,又转回脸看向弟弟:“你拿啦,那只小老鼠?”
风忽然刮得急了些,玻璃上反射的树叶左右晃动起来。
杜西亭觉得很灰心,谁都可以做那种事,除了哥哥——他心里最敬、最爱的大哥。他人生的长桌早在十四岁那年就有一条桌腿被锯掉了一截,这张桌子之所以没有晃动也没有歪倒,是因为底下垫了两本书,十八岁的时候,父亲的再婚抽掉了一本,而二十八岁的今天,哥哥和继母的不伦,抽掉了另一本。这张桌子再也不会稳了。
看着哥哥的眼睛,他又拿食指的关节在眼角揉了揉。
他说:“没有,李阿姨说帮我拿到车上去了。”
杜东景松了一口气,大步走到他前面,又问:“北北让你拿什么?”
杜西亭恨恨地盯着哥哥的背影,恹恹地说:“她的课本。”
“她真是的,几岁了还这么丢三落四。”
他没有搭腔,跟着哥哥走到北北的房间。
“什么书啊?”杜东景歪头看着桌子上厚厚的那摞课本。
杜西亭随手抽出来一本《法语阅读教材》:“这个。”
杜东景瞥了眼:“行,走吧。”
两人的脚步沉重、凝重地和深棕色的木地板和声。
“诶,对了,”杜东景扭头说,“你上午去医院了是吧?”
“嗯,待了一会儿北北就给我打电话了。”
“情况怎么样?”他放慢脚步,和杜西亭并肩。
杜西亭的呼吸猛地一顿,他在哥哥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大马士革玫瑰的蜜香。他右边的眼皮跳了一下:“肺部拍的片子,医生说大概率是肺癌,然后又做了活检,要三五天出结果。”
“明天上午,我和孝文一起过去。”
听到孔孝文的名字,杜西亭心里又是一紧,他差点忘了,哥哥是结了婚的。那不仅仅是不伦,还是背叛,还是出轨。
杜东景问他:“明天我们去接你吧?两辆车过去,妈妈又要唠叨了,”他夹着嗓子模仿妈妈的声音,“要爱地球。”
杜西亭堪堪勾了勾嘴角。
他们走到了杜西亭的车子旁边。这辆车,还是去年年底杜东景送给他的,因为知道他喜欢詹姆斯邦德。他的上一辆车、上上一辆车、在英国开的车,全都是哥哥买给他的。
杜西亭拉着门把手,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难过。
人是很容易忘记的,很容易忘记好,也很容易忘记不好。看到哥哥的一件不好,他就立马忘记了以前的那些好;看到眼前的这件好,他心里一酸,就愿意忘记刚刚的那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