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
董董把大阪烧装进一只白色的平盘里,拿过一把薄刃把它切成六块,最后往上面淋了一圈琥珀色的调味汁和美乃滋,双手呈到他面前。
祁振京十分捧场地拍了拍手。董董递给他筷子,他没接,拿起手机,给这盘大阪烧各个角度都拍了照片:“我要发给我女朋友。”
原来他有女朋友——董董忽然放下心来。起初她不是没有猜测过祁振京是否假借煮菜的由头来泡妞,这下真相大白,她终于轻松地一笑,可以一门心思赚钱了。
“我开动了噢。”祁振京学着日本人的样子,拿过筷子后用日语说了一句。
“请吧,老板。”董董转身收拾起厨具,把平底锅放到水槽里。
他阻止道:“没事,董董,明天阿姨会来收拾的。”
她眼睛一亮,快活地甩开手:“真好啊,在静普的话,打烊之后我还要收拾厨房呢。”
祁振京品味着新鲜出炉的大阪烧,脸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满足。听到董董的话,他眼珠子一转:“是吗?既然你在这里不用打扫厨房,那工资——”
“喂!”董董气极败坏地打断他,“周扒皮再世啊你!”
他让了一半:“百分之五。”
董董恶狠狠的说:“你就减吧,不怕我给你下毒就好。”
祁振京大笑,一手拿着一根筷子,举过头顶投降。
午夜的飞机驶在往北的航线上,目的地是北京。
在上海的四天里,叶显宁有三天都在做采访,本想说今天白天带茱莉在上海转转的,可两人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在黄浦江边上吃了顿饭就奔向机场了。
机舱里静静的,灯基本都熄了,只有过道两旁的一排地灯发出莹白的亮光。
叶显宁和茱莉头顶的阅读灯开着,两人一整天也没做什么事,此刻丝毫不觉困倦,小声聊着天,从股票聊到经济、互联网、游戏,最后说到茱莉的丈夫。
“乔坚信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是个大型游戏,他是缸中之脑的坚实拥趸。”
“缸中之脑,”叶显宁双手捧着装满热茶的纸杯,“中国有个差不多的概念,叫庄周梦蝶。”
茱莉点头:“是的,乔也和我说过这个,他还说印度教里,摩耶,也表达这个概念。”
“幻觉?”叶显宁不了解印度教。
“对,”茱莉解释道,“刺破摩耶面纱以睹终极现实。”
叶显宁笑了两声,歪头靠在茱莉的肩头:“太深奥。”
“你难道不觉得人活着,本身是要来思考这些现在被视作是哲学的问题的——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可是因为人类有了社会,有了秩序,我们就不得不思考‘我要跳槽到哪里’,或者‘我怎样才能升职’之类的事情了。”
她坐正了,扭头看着茱莉说:“其实我觉得无论是思考‘我为什么活着’,还是‘我怎样才能升职’都是一样的,人活着,做那么多事,想那么多问题,其实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打发时间。高力蔡有一段时间喜欢看修仙小说,他有一天很生气地和我说,小说主角竟然为了爱情放弃了修仙。可是实际上为了爱情放弃修仙,和为了修仙放弃爱情,这两件事没有什么区别嘛——爱情和修仙,又没有高下之分,都只是用来打发时间而已。”
茱莉低低地笑了,评价她是虚无主义,问她:“那对你来说有什么是在乎的、重要的?你自己除外。”
“家庭,”叶显宁无奈地耸耸肩,“典型吧?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东亚人。”
“那你愿意为你的家人付出到什么程度呢?”茱莉问,“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你都愿意原谅?”
她摇头:“不是原谅,是接受。”
接受,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接受。
即使是那样的失格与不堪……
叶显宁和哥哥差四岁,和堂姐差八岁,她十六岁念高一的时候,叶先平在波士顿上大学,叶显青和丈夫分隔两地,在曼哈顿进修,他们都专攻钢琴演奏,只是没在一个学校。冬天美国的大学放圣诞假,他俩一起回国,分别给叶显宁带回来一只印着学校名字的马克杯。
礼拜六下午她照例是要去打网球的,在一个室内球场。晚上要和姐夫一家一起吃饭,杜东景下午说他在附近办事,等她打完球他来接她。叶显宁开开心心地坐上姐夫的车,问他:“杜西亭会来吗?”
“他晚一点,和杜叔叔一起过来。”杜东景坐在她对面,倾身逗她,“想他呀?”
“没有啊,我每天在学校都见到他,怎么会想?”
他发出爽朗的笑。
回到家,杜东景和叶显宁一起到她和叶显青住的那幢矮楼,她急匆匆地往房间跑,着急要上厕所,对杜东景说:“姐夫你在楼下等我。”
他手背朝她,往外扇了扇,做出一个“快去”的手势。
她匆匆掠过叶显青的房间,房门虚掩着,她没多留神,回到自己房里,钻进卫生间,三分钟之后她出来,轻轻松松地哼着小调儿,手摸着墙上的木雕往楼梯走,却忽然听见堂姐没关好的房门内传出粗重的喘息和几声婉转的呻吟。
叶显宁停住脚步,倒吸一口气,觉得很尴尬,又有点埋怨,自己只是上个厕所的功夫……
她缩了缩脖子,飞快地从那个房间经过,走下楼,她吃了一惊,杜东景竟然坐在花厅的沙发上。
那房间里的人是谁?
叶显宁不敢细想,在杜东景对面坐下来,他正拿水果刀给苹果削皮,红色的果皮一圈一圈地从苹果上滑下来,完完整整地落在桌上垫着的粉彩瓷盘上,他另拿过一只干净的瓷盘,把苹果放在上面递给叶显宁。
“打完球饿不饿?”
“谢谢姐夫。”她接过,不敢看他,眼睛盯牢了这只盘子,上面粉彩的图案,是《红楼梦》里宝黛共读西厢的画面。
拿着苹果,她许久未动,内心挣扎着,她还是决定上楼一探究竟。
叶显宁把盘子放到茶几上,站起来对杜东景说:“我回房间拿个东西。”
他抬头看着她,温和地微微笑着:“去吧。”
楼梯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着她沉重的脚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走到叶显青的房间门口。
更早的时候,贾思捷悄悄和她说过,有一回她晚上肚子饿,去厨房找饼干吃,路过她父母的卧房,听见里头传出一些声音。叶显宁一下就猜到她在说什么,故意装傻,憋着笑问她:“什么声音?”
贾思捷拍了她的后背一掌,讪讪地用一句诗形容:“‘销金帐里鏖战’的声音。”
她说完,两人大笑着倒在一起。
当时觉得滑稽,这会儿叶显宁却丝毫笑不出来,短短几步路,走得心跳如雷。
离房间越近,那声音就越清晰;“销金帐里鏖战”,她频频想起这句诗。
窄窄一道门缝里透出亮光,落在昏暗的走廊上,好像半夜的天空中挂了一轮初四的月亮。
叶显宁站在那道光里,看到房间里的叶显青之外的那个人,脑袋像是被木槌痛打了一记,嗡嗡的只见一片湿蒙蒙,比睡醒后回想起的一场大梦还要不真切。
她不自觉地张着嘴,手指掐着下唇,轻轻地发抖。
那个人是叶先平。
那个人怎么会是叶先平?
堂姐……和哥哥?
一瓢震惊泼在她的脑门,她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后背贴到了一个坚实火热的东西。叶显宁抬眼看见头顶的人影,一声惊呼已经涌到了嘴边,身后那人及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臂钳起她的身体,把叶显宁带进了她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