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祁振京没有联系他的那些朋友们,包括杜西亭,包括董董,他每天为了父亲的事,跟着哥哥、伯伯穿梭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中,他没有办法停下来,没有时间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
不过现在好了,他再也不用为了这些忙了,他爸爸死了。
所有人都说他爸爸是自杀的,申请保外就医从监狱出来后,他在近郊的一座茶山上,饮弹自尽。直到今天都没有举行葬礼,哥哥说,要留着尸体,日后再做检查。
总有一些人,有一些理由,想要让另一些人自杀。笔在他们手上,他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祁振京不屑地冷笑,很快又变成苦笑,也曾经在他爸爸手里。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走出家门,看到写字楼玻璃墙面的反光才知道自己穿了一身什么样的衣服,一件白衬衫皱得好像刚刚从烘干机里拿出来似的,而外套的帽子,浅色的内衬翻在外面,像是脖子后头的一个鼓包,又丑又狼狈。他看了两眼,手抄在口袋里,太冷了,他终究是没有把手拿出来整理一下衣服。
难看就难看吧,反正,他也不是去见谁的。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只是觉得想走出家门一趟,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确认一下自己和社会确实还有联系。他想过打电话给杜西亭,或者凯普乐,但是最后没有——杜西亭有他自己的麻烦,凯普乐……他得为了他的家人避嫌。
祁振京的两颊被风吹得通红,干燥得发痒,他眯起眼睛,有点儿不舒服地挤了挤颧骨,他实在是懒得把手伸出来。他低下头往前走,一脑袋的头发竖起来,他忽然发现,这种时候,不用与他避嫌的人,除了家人以外,竟然只有两个女人——董董和叶显宁。
走进旋转门,温暖的空气扑在他身上,他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下,拨通了叶显宁的电话。“嘟嘟嘟”响了很久,她不接,祁振京更加垂头丧气,他坚信此时最能安慰他、体会他的人就是叶显宁,又或许他觉得和她待在一起自己会好受一点,她经历过同样的痛苦,而最让人觉得安慰的,就是知道自己的痛苦并不特殊。
他抓了抓头发,拨通了董董的电话。
如果等待有声音,那一定是“嘟嘟嘟”这样响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给董董打电话有什么用,他和董董好像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过面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和董董还有没有在谈恋爱。
有吗?有吧。
可是董董的电话也打不通,他听电话里说着“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那道冷冰冰的女声,有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感觉,同时,还有一种他不愿意承认的高傲——董董凭什么不接他的电话?叶显宁和他好歹算落得一个境地,他俩平起平坐,可董董算什么?和她比起来,他妥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屏着一股气,他打车到炒豆胡同,没想到那个大杂院热闹得很,哭声震天。祁振京隔着一条马路望过去,生锈的灰色铁门上挂着黑布条和白纸花,好像在办丧仪。他喉咙一紧,连忙横穿过马路,手抓着大门往里看进去,几个披麻戴孝的白色身影跪在地上,一个披着袈裟的方丈正对着一张黑白照片做法事。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想看清照片上的那张脸。
“祁振京?”
扭头看过去,叫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董董。
她穿着黑衣黑裤,手里捧着一大盆银色的纸元宝,看着他,眉头紧皱,眼皮肿肿的。她的声音略哑:“你出去。”
祁振京朝她走近了,抬手去拉她的胳膊:“董董……”
“你出去!”董董忽然不管不顾地拔高了嗓门,怒视着他,见他不动,她砰地摔下手里的铁盆,在响亮的一声“哐啷”里,她抓住祁振京的胳膊,生拉硬拽,把他拉出了院门,在胡同里双手叉腰,仰着脖子吼道,“你凭什么进来我们的院子!”
可能是因为他才体会过葬礼的心情,因此非常好脾气地没说什么,低着头看向董董,问道:“那是……你妈妈?”
“别咒我妈。”董董冷冷道。
祁振京皱了皱眉头。
她伸直手臂,伸出食指指着远处:“你走。”
他冷呵了声:“冲我撒什么气,难不成是我杀的人?”
董董的眼睛一瞬间就红了,一颗硕大的泪珠没有任何征兆地就掉了下来。今天是范妈妈的葬礼。蓉蓉去世后,范妈妈昏迷不醒,一直躺在医院,直到范家再也交不起住院费,把范妈妈接回家静养不过两天,她就撑不住,与世长辞。
如果不是他爸爸给缪丹峰保驾护航,缪丹峰怎么可能骗走范叔叔的钱?如果不是缪丹峰骗走范叔叔的钱,蓉蓉怎么可能会上街游行?如果蓉蓉没有拦轿喊冤,她怎么会死?范妈妈又怎么会死?他怎么有脸说这番话?
董董有些张牙舞爪地喊道:“就是你!就是你们家!就是你们这种——”
祁振京皱着眉头,嘲弄地乜斜看向她,觉得不可理喻:“你疯了吧?”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就是你!”董董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祁振京转过头,不悦地眯了眯眼睛,轻轻一抬手挣开她:“神经……”
“如果不是你爸爸,范蜀流的妹妹和妈妈就不会死!”她在他身后喊,“都是因为有你爸爸这种人——”
“董董!”他大步一迈就回到她跟前,厉色打断她,抓住了她的衣领,“我警告你,你别跟疯狗似的乱咬人。”
董董不卑不亢地看着他:“你爸爸那么有钱,可你知道他的钱都是哪儿来的么?都是搜刮的老百姓的血汗钱!你爸爸这种人有什么好得意的?说好听点,他是三朝帝师;说难听点,他就是三姓家奴。”
“你给我闭嘴!”他用力往下一扽,董董整个身体往下倒,一屁股摔在地上。
仰头看着祁振京,她挑衅似的冒出三个字:“他该死。”
他单膝抵着地面蹲下,怒发冲冠地看着董董:“有种你再说一遍。”
“他该死!”董董面无惧色,指着院子说,“没有你爸爸,就不会有这场葬礼,也不会有上一场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