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语眉偷偷抬眸瞧去,避太子天颜而设的障目风帘绡纱轻透,约略可观见其内情状,不过无人如她斗胆抬眼罢了。她见那内侍卫鬓楚腰,是个女子,统制宫服在纤瘦腰身上略显宽大,此刻她已将姬琏扶到太子侧首的木椅上。
正居高坐那人,无疑就是皇太子了。如雾轻帘也模糊不了他笔挺的脊背、硬实的窄腰,他一只手臂前倾扶住下颌,贴身裁剪的窄袖胡服完美勾勒出臂膊有力的线条。虽看不清容貌,但刀刻一般冷峻的侧脸透过鲛绡,还是会如绢帛上精雕细凿的拓片,令人深深难忘。
她定睛盯住帘幕,不知怎得感见一只大手揽住她束素纤腰,往事倒放,是那个用坚实小臂凌空抄住她、后带她一跃破窗的男子。
却转而想起那句“臂上有伤”,看来,不是同一个人了……
无何风起,孟夏清风穿堂而过,金屋内绡帘掀起一角,缃纱上的斜影摇碎了,霎时烟水勘破。帘阙处露出一双深邃浓沉的凤眼,竟正也朝她这边看过来!
意料之外四目相对,惊得语眉条件反射低下头去,粉额上腻出一层凉汗,心中如擂战鼓,只道这回定是完了。闻说北齐皇太子高墨初文韬武略、刚毅果决,曾因其叔父贪墨谏言陛下大义灭亲,终至血溅銮殿,朝野三日无人敢语。这次她触犯殿下御前失仪,恐怕转眼就有口诏降罪于姬姜两氏!
她垂首蹑足焦惶等了几刻,里面却仍是捧毂推轮一顿官腔,最后竟发出了笑声。她是一字也未再听进去的,不得已斜眼偷觑父亲和哥哥。父兄自来时起,便躬身敛目,固若纹丝,似乎根本不曾注意到这小小宫帏插曲。语眉无奈,只得也依样站好,动也不敢再动一下,该是侥幸自己头低得快,皇太子殿下不曾发现自己?
她心里终究弥漫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不安的感觉。
语眉是被姜洵牵牵衣袖,才恍过神来。姬老爷已经从帘后退出来,复恭谨坐回原位。
原来里面的君臣会晤已然结束,按仪制,他们一行该前往金华殿入席赵氏贵妃贺寿的宫宴,太子殿下尚要接见其余几位亲信肱骨。
几人向帘内仰倚而居的皇太子俯伏再拜,便退出凉风殿去。出了偏殿,缚手缚脚的语眉如获新生,鼻息间呼吸的空气一下子都畅快许多,暂时也将示人以威的北齐太子抛诸脑后。
凉风殿内、绡纱帘后,日昳风止,高墨初从圈椅上端坐起来,收了那副温雅煦笑的和睦容色,秋潭一般幽邃的眼底氤氲出一丝难于窥探的情绪。
他的手指移上薄唇,翠玉扳指耀映出狼目一样妖异的碧绿,他目不斜视,问身边人:“她是谁?”
于他身畔宛立服侍的是七岁起便一直跟奉的贴身女官林杳。林女官黛眉烟目,骨子里有种弱不胜衣的柔弱之态,做事却谨慎称心,十年来没出过任何纰漏。
林杳回话:“殿下看的,是南陈尚书令姜世哲小女,姜语眉。”
高墨初挑眉,手指勾成弯儿在林杳额面上飞快刮了一下,笑道:“你怎知道我看的是谁,你偷看我?如今越发大胆了。”
究也算打小朝夕相处的体己人,林杳没有当即伏跪,只是微微欠身,敛眉藏住一丝笑意,轻声说:“奴婢没有偷看殿下,只是猜测,殿下召见司空姬大人,姬家位堪御前的女眷,是那位骄蛮跋扈的清都郡主,殿下不会对这样的女子感兴趣的。”
高墨初又笑了,像是在自言自语,“风帘外不恪礼仪、直视监国太子,这还不够骄横吗?”转而又看林杳,从蛟龙暗纹月白胡服襟衽里掏出一只鸾凤金步摇,笑意深深地问她:“那你再猜猜,这个会是她们谁的属物?”
林杳双手捧过步摇,细细看了又看,复双手奉还于太子面前,说:“看制样,是我朝九翎鸾凤衔珠步摇,如奴婢不曾记错,是姬夫人诰命郡夫人时,天子敕书御赠物。但……”
高墨初伸手将林杳纤纤十指一一扳回去,赤金步摇便藏没在玲珑玉手间。她抬眸不解何意,高墨初微笑:“没猜对前,先罚你替我收着这宝贝,等什么时候有了万全的答案,再来报我。”
“这……奴婢不好……”
“唉,”高墨初截断她,“不好生收着,难道要我簪在你发鬓上?”
林杳不敢再顶,默默从袖内抽出一方雪绢,将金步摇仔细包好,转身拿去自己柜头的红枫木首饰盒存放。她那抹的油光水滑的宫髻,束了统制泥金带,插一支沉香紫叶檀木簪,原也没了再簪步摇的地方。
语眉随父兄及姬氏一行来到金华殿。远远只见大殿鎏金萃玉,丹墀铜首皆结满齐地特有的彩幡,以彰庆祝。待走近了,可见殿内碧宇辉煌,宴席虽傍晚才开,黄钟大吕的礼乐班子已然精心走场准备了。遍地朱锦案帔、帔上螭璃金盏,奢而不靡,看得出是宫室之内,极其隆重的一场飨宴。
贵妃赵氏据说曾倾母族之力相助皇上镇压国难,二人算得上是患难夫妻,是以如今六宫之内,恩宠无人能及。今日适逢其三六芳辰,圣上亲谕,诸卿尽欢,不必泥束。早至为贵妃贺寿者,无须拒于殿外等候,皆可随意入殿列席并赐一杯莲子绿豆饮消暑。今日因事坐罪者,死罪延期至秋后,活狱减刑,浩荡皇恩,几可媲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语眉掀裙跽坐于席下,小手中轻转着青玉耳杯里茶色透赭的绿豆汤,入喉清凉、回味甘甜,她饮完一杯,自觉地换过姜洵那盏,继续喝了个痛快。
姜洵懒得理她,看过面前早列的几碟凉菜,有时令翡翠青瓜丝、雪藕丁等,却端坐并不移箸。语眉又探过小脑袋,“怎么了哥哥,你馋啦?”说着就要探手,“你不馋,我可……”
“太放肆了小眉,你当这里是姜府吗。”他终于忍无可忍,出口薄责。
语眉咂咂嘴,勉强端礼跽坐回去,忽然觉得原本热闹的贵妃寿宴,一下子也索然无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