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 第3章 步摇未稳（二）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敞阔王府前。

仆从石溪帮忙打起帷幄、下垫脚，又忙活着将后车一车礼箱往地上卸。

姜语眉让人扶着走下车，见眼前豪府朱门鎏金、碧瓦飞甍，气势足超姜府三倍，不禁暗叹，姬氏虽未封亲王，宅邸却是亲王的制式，传言姬氏女必为皇子妃，富贵与权势可想而知。

姬家启门相迎的是姬氏长子，名轶，并及分立两列的若干锦服仆从。姜洵亲自上前同他寒暄几句，便由他引着往正厅高堂去。

语眉自是依礼制随爹爹和哥哥堂上参拜，待见过了姬家老爷姬琏、姬夫人等耆宿，一番繁文缛节之后，她便无事危坐在梨木椅上，看大人们一言一语的絮话。

她年纪尚小，原是那等耐不住无聊的性子，坐久了难免枯燥。桌上精致莲花盏里呈着北地特有的茯苓饼、牛肉羹汤等小食，碍于礼她却也不敢伸手。

姜洵将她强憋强忍的样子看在眼里，禁不住要露笑，方经过十来日车马颠簸，现今又要她坐这金丝牢，确也是难为她了。便微笑着说：“姬家乃京畿第一大族，王气滋荣、福泽荫蔽都是我们姜氏不能比的，小眉你首次前来，让石溪陪你四处瞻赏瞻赏吧。”

这话前半句是说给姬家人听的，钦赞得体又不至过谀，巧妙的紧。姬老爷淡淡扫了他们兄妹一眼，不置可否。

倒是姬夫人原也有个年纪相仿的女儿，打见到姜语眉起便说不出的喜爱，眼见着孩子腻烦了，便晏笑着让两个小鬟领下去了。

语眉如蒙大赦，一出厅堂便打发了丫鬟，自在姬府四处乱转。

其时已至仲夏，杨柳堆烟，满城飘飞的绒絮琼花散雪一样，因风而起。她转过廊腰听见泠泠的流水声，抬眼看去，水榭画桥畔几个锦服丫头正簇着一位蓝衫贵女，在玩射柳。

蓝衣女子偏头发现了她，不由分说，一箭射来，利镞几乎是擦着她侧颊飞过的，箭羽带着劲风，“铮”的一声钉在身后廊柱上，语眉当场便愣在那儿。

那群锦衣女孩子却一阵哄笑，接着蓝衣少女大步走过来，手一背收了雕花弓，神情却极傲慢，“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竟敢打扰本郡主射箭。”

语眉始才稍稍回神，郡主？那就也是姬家的小姐了。她强自从方才一刹心惊中镇定下来，先小揖一礼，才缓缓说：“我姓姜，名语眉，是随父兄过府拜会的，姬家姐姐无论是否认错了人，下回都请不要贸然离弦了。”

持弓的少女是姬家嫡女，名叫姬瑶，六岁受封清都郡主，身份显贵。她从小娇纵惯了，粗粗打量了面前语眉一眼，见她穿着的襦裙披帛绡纱轻软，与自己左衽窄袖间色裙大有不同，撇撇嘴道：“是南边来的？”

语眉应道：“祖籍吴兴，府邸现在建康。”

姬瑶是鲜卑姑娘，行止间皆有北方民族的爽利，故而极是瞧不惯语眉这低眉敛目、柔声细语的模样，她眼珠子一转，皮笑肉不笑：“且没听说过什么姜家，哪里认得姜家的妹妹呢，刚才你偷看本郡主射箭，搅了本郡主射柳的兴致，你说怎么办吧？”

姜语眉也有些不悦，“那你一箭突来，也险些伤着我呢，你们姬家贵为皇亲，就是这么奉礼待客的吗。”

姬瑶气得目若铜铃，从小到大还没人敢明面儿上忤逆她的意思，她抬弓指着姜语眉：“你这是在教训我吗？！好好好，”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把雕银嵌玉的小弓朝语眉怀里一丢，眼神里发了狠，瞪着她：“那你敢不敢跟我比试射箭？要是我赢了，你就——”

她竖指指着画桥下碧波荡漾的小池塘，其中几对鸳鸯毛羽鲜艳，嬉水正欢。“你就给我亲自下水捉两只鸳鸯上来供我赏玩！”

她这么说是料定语眉必输的，只因鲜卑族是马背上的民族，无论男女皆自小习练精于骑射。而眼前这个小姑娘似扶风弱柳，裙裾重叠、禁步繁复，怕是连弓都拉不起来罢！

她在心底冷嘲，两个贴身侍婢琅环和琼佩平素总与她厮混一处，深谙主子心意，立时扑上来一左一右扳住姜语眉双肩，要把她推进水里。

语眉恼羞成怒，拼命挣扎，足底一半都悬空了，才甩开两个丫鬟。她冲姬瑶喊：“比就比，谁怕了你！但要是我赢了，”她看着姬瑶，这刁蛮女子挑眉大眼，鼻梁高脸骨宽，秀美不足却有几分悍勇。只是头顶高梳一螺髻，青丝光整的春山也似，髻间斜插一支鸾凤赤金步摇，稍有动作便见凤羽颤颤、振翅欲飞。

她终是有些艳羡的，便说，“若我赢了，我就要姐姐头上这支步摇。”

姬瑶冷冷斜睨她一眼，拂袖转身，指指点点吩咐侍女们在细柳垂绦上挂上一排金铃。待布置妥当后，她对姜语眉挑衅地说：“我们各射一箭，谁射掉的金铃最远，就说明谁的箭术更高。”

语眉活到今天从没摸过弓碰过箭，但眼下这情形，她倔强的不肯露怯，杏眸略微环顾四周，双手将小弓又奉到姬瑶面前：“那姐姐先请。”

姬瑶只当她临阵怕了，轻蔑一哂，骄傲地屈臂张满弓弦。银羽箭“嗖”的飞出，银光一闪，紧接着一阵密集细碎的铃铛摇响，一串金铃应声而落，只余最远处柳梢上一只，在箭势衰竭后孤单挂在那里。

姬瑶得意地去看姜语眉，把弓箭递给她，语意不善，“该你了。”

语眉握着弓，仔细凝视了那枚金铃片刻，又从头至尾逡巡身边拱起的画桥，瞳光最终聚焦在某处。她学着姬瑶的样子拉开弓，箭尖却不是对准柳间金铃，而是再三确信瞄准桥上一根白玉阑干后，脱手放箭。

流矢如飞，很快刺在坚硬白玉上，她手臂上力气小，镞尖不足以裂玉而入，却堪堪偏折了方向，以力借力，直向柳梢疾飞而去，“叮”一声细响，金铃便坠落下来。

语眉暗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拿捏的角度还算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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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步摇未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