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打去岁上元灯宵分别后,便也只是在胭脂铺匆匆见过馨若姐姐一面。那时彼此都带着幕离,大庭广众的,两位世家闺秀也不好攀谈什么,语眉只是指了平素自个儿喜爱的两盒水粉,让丫鬟付了银包起来,强塞着给杜馨若带上。
馨若是个宽和淑良的姑娘,长她两岁零几月,时年也快十七了。语眉悄悄问她许人了没有,她才红着脸支吾说,两个月前晋陵郡守来给他家长公子说亲,爹爹瞧着她也老大不小了,采了名问了八字,这门亲便算是订上了。
语眉咯咯取笑她:“订了亲还不是大好事,怎么脸红的跟什么似的,这以后要是出了阁,还不让夫君看了笑话去。”
馨若更羞赧了,转念一想,捉住语眉藕臂,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说什么呢?你这小妮子笄礼都还没行,却来说我,你又哪里懂得婚嫁之事了?”
是啊,一直以来,在姜府,在邻人家哥哥姊姊眼里,她都一只被看作小孩子。语眉多想快快长大,好在她已经熬过十四载了,再有一年,便也可以像别家初长成的少女们一样,青丝间簪上华丽精致钗,不用日日披垂着鸦鬓了。
那感觉激动又迫不及待,就像前方有什么美好的期盼一样,像暖春三月开遍山岭的碧桃,《诗》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极认真地记起后半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闺帐里两个小姑娘总有说不完的话,语眉待要再问那晋陵郡王生的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话才出口,就听见外间一个熟稔的清和声音在说,“这三日多蒙大人府上悉心照顾,大人回春国手,委实不虚。不才替舍妹深谢提点大人,叨扰烦多,我这便将她接回去……”
杜平谦辞:“姜公子哪里话,令尊与我多年故交,小姐无恙本该是老朽无贷之责。公子郎大可放心,小姐的厥心痛只是突然而至,用药之后脉象平和,当不会再发作了。”
之后便是姜洵的一番礼谢。
再接着杜提点朝里边喊话:“馨若,别老磨磨唧唧的,姜家公子来接姜姑娘回去呢。”
姜语眉赶紧接道:“世叔,是我总腻着馨若姐姐,我这就来!”说着一股脑儿从榻上跳下来,低头见自己还穿着就寝时的素白中单,还是杜馨若从旁拽过一件大袖衫给她披上。
好在现下已是初夏时令,衣衫减薄,她约略整了整衽龄、袂摆,便走出屏风去。
府院里桑榆之下,一眼见到哥哥姜洵,他还是那副长身玉立的姿仪。庭有芝兰碧树,说得大约是他这样子。自打她出来时,姜洵一脉清远目光一直盯着她左肩看,语眉垂头,原是左边襟前的垂发整束儿绞进袖衫里去了。她晓得这位哥哥平素极修礼度,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便连忙把鬓发抓出来,五指作梳理了理,再看姜洵,眼中虽无责备,倒添了一丝无奈。
语眉亲自又对杜平作揖,连说添了麻烦,多谢世叔施救等话。礼让一阵,才同姜洵拜别了杜提点,还府而去。
舆辇上语眉想不明白:“哥哥,我怎么就交了厥心痛了?”
“这得问你自己,”姜洵扫了她一眼,“三天前传饭的丫头叫了几声没人应,推开书房门一看,你都滚下椅子去了,厥晕在地上。娘亲急的抱了你就要朝医馆去,直掉眼泪怕赶不及怎么办,好在杜提点正过府一叙,探了你的脉门说无大碍,娘这才抹眼泪说自己是急糊涂了,便让杜大人把你带回府上医治。”
原来是这样,她倒是依稀记起来溟濛中确有撕扯肺腑的剧烈痛感,手不自觉抚上心口,腔子里一颗心匀称跳动着,看来险恶都已经过去了。
姜洵瞧她是后怕了,又说,“不过你醒的正是时候,明日咱们阖家要北上去清都尹姬家拜会,本以为你还病着,就留娘在建康照顾你。”
“清都尹,那不是在北齐司州吗?这么远,能等几天再去吗?”
姜洵道:“姬氏在齐是皇亲,拜会的日子是早先便定好的,其间书信辗转尚要月余,你嫌远,就自己留在府邸罢。”
语眉一听这哪行呢,好容易得了出远门的机会,赶忙连哀带求攀住哥哥臂膊,撒娇道:“哥哥我说着玩呢,那个什么姬家,怎么以前没见去,今年头一次吗?”
姜洵任她厮缠,说:“每年都去的,不过是父亲一个人去,今年头回带上我们两个。”又说,“太祖父那一辈,姬、姜两家本出同族,都在齐地邺城,后来咱们太叔祖娶了一位南朝夫人,爱妻如命,不忍娇妻离乡甚远,便南下来建康城建府立院,后来更是拜相封侯,就是我们姜家前身。”
语眉“哦”了一声,颈子歪进兄长衣袍里,“那为什么非得我们拜会他家啊,总也应该礼尚往来不是?”
“坐好。”姜洵轻推幼妹,“姬家是皇室裙带,我们去拜谒他,就像臣子拜会君王一样,本是礼义之内的。”
语眉撇撇嘴,她年纪小口没遮拦,“放着南陈的皇帝不拜,倒去拜会北齐皇亲。”
姜洵微愠,薄责道:“你怎么说话呢,这是家中大事,自有父兄爷娘操持,容你置喙?我们做儿女的,不能替椿萱分忧,总该恪守孝悌,少生节外之枝,你再这样,我可要把你留在府上了。”
语眉只有乖乖闭嘴。掀帘见轿辇也悠悠晃到姜府门口了,索性打起帷幔,请哥哥先下车。
语眉染恙归来,入府少不得被亲眷掏心窝子一样捂着。晚间着小厨房做了一席食馔,她美美吃了一顿,翌日便随同父兄北上入齐了。
车行了小半月,已能感受到轻拂过耳的微风,由建康的湿润柔软换作了北地的干爽和煦。是齐都邺城了,马车沿着宽阔的官道,驶过朱漆华柱的高门豪族,这里有鲜衣怒马的贵介公子,有轻纱覆面的舞姬歌女,有蓬门荆布的平头百姓,也有夙兴夜寐命的贩夫走卒。
有道是锦屏春暖,华枝懒挂,万盏宫灯贵女思。她头一次来邺城,挑帘看去,自是事事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