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眉回到姬府,夜里不知怎的却病了。
先是感到浑身力气一点点抽离,四肢百骸轻飘飘的,头却晕晕沉沉。奇怪的是,虽则乏力,竟一点病痛也无。
她以为自己是白日里害了暑,起身来想倒一瓯几案上的凉茶。哪知才一下地,头重脚轻差点栽倒下去,撞翻了邢州白瓷鹅颈壶,这才招来了父兄和姬家人。
姬轶连夜叫醒府上的大夫唐氏给语眉诊治。唐大夫是个年将花甲的老头子,夜里有些犯花眼,一直叨咕说:“瞧不清、瞧不清呐…”急煞一干众人。将语眉脉象隔着垂帘摸了又摸,只一惊一乍地说,是病入膏肓的症候啊!
姜世哲极是焦虑,明早就要动身回建康,可语眉的病情,是无论如何也经不起路途颠簸的。他和姜洵又皆有朝廷要务在身,事发突然,可真是一点转桓余地都没有。
他老来才得此一女,属实割舍不下她。
姬轶去命灶房生火,先将补气调虚的汤药煎上。遣了那博而不精的唐大夫,与姜世哲商议,不如让姜小姐再于姬府休养几日,也好代为照顾汤药。明日他们先行南归,待语眉病去,一定即刻车马相送。
眼下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姜世哲遮手障目,忧虑的苦不堪言,只得谢过这表侄儿,连说又让姬家费心了。自是一夜无眠。
翌日车马遥遥南去,语眉就这样暂留在北齐。一并留下的,还有侍从石溪。
一连几日,语眉喝的都是府上备好的汤药,由石溪端来,两个小鬟伺候她喝。
可病症却丝毫不见好转,身子更是每况愈下。渐渐躺在床榻上虚弱的无法辗转,似乎每动一下都要耗费极大精力。
除了体虚无力,倒不曾遭受病痛折磨,灵台也异常清明,她觉得自己不像是患染沉疴,倒像是中了某一种毒。
语眉仔细回想病发那一日的种种经历,吃了什么、用了什么,都在脑中一一排查。
非要说见可疑之处的,似乎是那天傍晚跟林杳吃的“王郎馄饨”。
有人事先在馄饨中下药。
“王记馄饨铺”名满京畿,那天又当着那么多食客…不大可能是王郎所为。如是她心中怀疑林杳,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自己同她素无仇怨,难道她仅仅是记恨自己没有向高墨初传话,害她身陷囹圄吗?
幔帘外一阵窣窣响动。有人进房间来,足步轻而稳,却不是石溪。
“是谁?”语眉勉力侧头,近来她越发神经紧张。
“语眉姑娘,是我。我来送药。”一个清和的声音,伴随苦涩药气,飘入帐内。
帘幕外立着一个虚虚晃晃的人影。
“姬家哥哥怎么亲自来了,这种小事,让石溪来就行。恕我…实在无力起身…”
她是真的浑身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姬轶道:“唐突姑娘。”说着双手一开幔帘,隔衣袖轻扶起她的肩,顺手拿过椅袱上莲花枕靠,掖在她腰后。
语眉双手接过药碗,药汤已晾至温热适中。只是那碗换了一只乌骨瓷的,入手极沉,令她险些端不住。
她将要一口气喝下,药气一熏,胃中忽反起苦恶来。她将药碗暂放到榻畔梨木小几上,歉然道:“姬家哥哥,我一时恶心喝不下。你自先去忙罢,这药我一定会喝的。”
姬轶望着她因染恙清减消瘦的皓腕,目光微微一沉。旋即端起汤药道:“无妨,待会我再让灶工热来。药放凉了,药效会减半,某便不打搅姑娘安养了。”
说罢阖上垂帘,将药碗端走了。
语眉觉得自己又添了麻烦,十分歉疚。可脑仁内隐隐钝痛,她着了枕,不时便睡去了。
*
姬长雪看见姬轶端回来的药碗,里面漆沉沉的汤药一点未少,面色不悦道:“她没喝?还是,你没动手?”
姬轶将药汤整碗倾倒进天然几上一株盆栽里。芭蕉绛红色苞片边缘,霎时隐隐泛起黑紫。
那根本不是什么医病的汤药,而是参了首乌根的剧毒。
姬轶招手吩咐小厮,将蕉盆抬出去弃了。对姬长雪道:“这个毒,我们下不得。不然,我们就成了捕蝉的螳螂。”
长雪薄怒:“那日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你也说,她知道的太多了。”
“阿雪,”姬轶说,“今日是我亲自送药给她,我故意将黄桃木碗换成了乌骨瓷。骨瓷极沉,若当真是罹患沉疴宿疾,或一般羸弱无力之女子,入手时必不胜其重而将汤药倾洒。可我观她端药时皓腕峭健,使力如常,故猜测衰微脉象恐是假象。她绝不是枕病,是有人先我们一步,下药以护她周全。”
姬长雪浑身不寒而栗起来,“谁?”难道她和姬轶的秘谈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姬轶却了无头绪地摇摇头。
长雪狠下心来,切齿道:“这个姜语眉,好大来头!我们姬家,是一刻也不能容她了。指不定哪天从她嘴里漏出点什么,你我多年的苦心经营,就全都白费。能永远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阿雪!你不要妄动!”姬轶喝止她,“此事扑朔迷离如一潭深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姬长雪回眸冷笑:“到这个时候了,轶弟,你还要跟我讲仁义慈悲吗?”
说罢,一拂轻袖,转身而去。
漏夜,语眉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潜近。她迷迷糊糊唤一句:“哥哥…”霎时帐帘劈开,一柄雪亮匕首不由分说刺进来。
她微微睁眼只看见一道寒光,在深邃无极的永夜,异样晃眼。
身子依旧挪动不了,她还天真地以为是梦魇呢。直到鼻尖窜起炽烈的血腥气,紧接着石溪的惊呼传入耳中,“小姐!您没事吧!”——搅得耳鼓阵阵生疼。
接着是几下挣扎与反抗,不过无济于事,石溪很快制服了来人。
语眉的眼睛这才渐渐适应黑暗,神智也回到头脑里。借着稀微清冷月光,她看见石溪紧紧反绞着姬长雪手臂,而他自己左肩处,赫然是一道极深的刀口。
“小姐!这个女人,她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