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宛然一笑:“姜姑娘,在这儿遇见,可真是巧。”
的确很巧,语眉展颜,何况她们还挑中了同样的面具。她极少见林女官这般多愁善感的女子笑起来,倚挂的蟾宫仙子也仿似活了。
语眉差点忘记询问她的伤势。
她说那夜雨下得急,她赶到金华殿时,皇太子殿下已经还宫了。日后她也想要禀告到东宫去,奈何身份,左右是不成。
她言辞恳切,而林杳只是淡淡说了句,无妨。
再三确认她并未生愠,语眉才敢小心翼翼凑上前拨开她颊畔耳后的鬓丝。伤痕恢复得很好,短短几日,红肿已然消了,其上敷了不知名的细白药粉,连隐隐疮印都几不可察。
她由衷道:“是何人的医术这样好!林姐姐没落下伤疤,我也放心多了。”
林杳有些不惯别人这样亲近她,微微偏了偏头。
既然偶遇,两人便一同沿街信步。遥隔几里,鼻端飘来荠菜和汤面的清香,远处拐角似有一摊铺,未挂招帘,食客却已挤满了长木条凳。另有三三两两端起碗来围在摊边,一勺一口,在吃馄饨。
林杳道:“这是邺城有名的‘王记馄饨’,铺面虽陋,却是传承四、五十年的老字号了,大齐三代皇帝都吃过王郎家的馄饨呢。”
这么大的来头,语眉打小嘴馋,可非要尝一尝了。她侧目对林杳眨眼:“林姐姐,还没进晚膳吧?我请客!”
说着就要拉上她,去馄饨铺吃馄饨。
这次林杳没再拒绝,任她牵着腕子,道:“也好。”
语眉凑到摊铺前,见一块让灶烟熏得乌褐的木板上只提了一句诗:“嫩斸苔边绿,甘包雪裹春。”春秋笔法若行云流水,与粗陋木牌格格不入。
她喃喃道:“诗名即是菜名吗,王家只卖荠菜馄饨?”
一旁自木桶中舀汤的中旬男子回首向她投来赞许目光:“小丫头倒是博闻强识,这块破木牌在小铺摆了有六七年了,你还是头一个识得其中意蕴的!”
这位便是王家现任掌柜了。
“王记馄饨铺”开张于建安年间,大掌柜王氏原本出于王谢贵族。奈何遭逢丧乱,琅琊王氏没落,携家眷辗转流落至北地,操起了这等贱民生计。但风水轮转,王家后人渐渐将名利看淡,馄饨手艺也是越来越好,传承至今,换主不换店,在邺城已是远近闻名。
王掌柜颇与语眉投机,特意为她和林杳另辟一小桌,不至挤塞。但馄饨还须依序煮来,二人便偎着木桌,闲时稍待。
酉时将戌,正是寻常人家用晚饭的时辰。语眉坐在一方摊铺间远望邺城,皇都在它的锦绣浮华下稍微露出些平淡烟火气,更可爱了些。
语眉收回目光,用瓷勺轻敲竹筷,忽而想起一事,抬眸道:“林姐姐,那天在宫室……”
她想确证那天夜里毒打她的人是不是佶王世子。那日她隐晦其词,是否受了某人胁迫。
“来喽!热气腾腾的荠菜馄饨——两位姑娘,慢用!”王掌柜亲自端来两碗馄饨,先后放到林杳和姜语眉面前。
“姜姑娘,尝尝馄饨。”林杳葱指拈起一小撮香菜,撒在语眉碗里。清汤浮碧,顿时增色不少。
而她借机打岔,显然仍是不愿多提。
语眉疑虑,今日她怎么得出禁宫了,还坐在这街边小铺前。可转念一想,大齐国祭将临,宫规也不至如此僵化,她是高墨初的贴身女官,东宫太子权势滔天,她的安危自有权贵庇佑。
汤匙捞起一枚大陷馄饨,咬一口,荠鲜皮软,无怪逍遥皇帝也好这么一口。
林杳坐在对面看她狼吞虎咽将馄饨吃完,鲜汤也不放过,她却只抬箸略进了一、二个,馄饨烫喉,便有些吃不下了。
她招来掌柜,欲要付银。语眉惊愕道:“姐姐不吃了吗?暴殄天物啊!”急忙也撂勺去掏荷包,“说好我请客的,怎么能姐姐付银子呢?”
林杳淡淡摇头,“姜姑娘是清贵名门,肯和我这个小小女官同桌共食,乃我之幸,万不敢令姑娘破费。”说罢取出例银,付了两碗馄饨钱。
语眉悻悻,这位女官客套起来,总有种疏离淡漠之感,叫人不大自在。
她想说什么,却见林杳起身,将嫦娥彩面也向她近处推了一推,说:“既然姜姑娘喜欢这张面具,就也一并赠予姑娘罢。我还宫去,也是戴不着了。”
语眉怔怔捧过绘面,便见林杳紫衣一转,遥遥去了。
她想问的其实是林女官的名字。
两次相遇,还不知她闺字几何。明日就要离邺,此去经年,南北恐难再见。
思绪所及渐渐却不是林杳,手中她留下的嫦娥面具也幻化成青面鬼牙。
心底怅然,那位……也是一样罢……
她将“嫦娥仙子”戴在面颊上,透过妙目眼瞳看尽城街巷尾大城小事。
宫门快要下钥了,远处传来橐橐更鼓,小贩抓紧时间吆喝,人群中却杳杳荡来清远悠逸的叶笛声。
语眉闻声停住了脚步。
是和那日杏花池畔箫音相同的曲调,一曲《杏花天影》。柳叶只吹出那几个调子,剥去了洞箫的哀婉清愁,仍旧逃不出急景凋年催人的惋叹。
那日宫墙里一树杏花,已经全凋了罢……
她举目四顾,心中生出希冀,临别前,还有机缘再见高墨初一面吗。
想他身形峭拔高大,站在人群间,原本是极易惹眼的。可人海茫茫,她望穿秋水,也寻不见那宽肩窄腰的男子身影。唯有耳畔一缕叶笛,循循牵引,像是那首曲子,只为她一人吹奏一样。
笛音将她带至城郊的一片幽林。
皓月悬空,少年懒坐在枝杈上,将唇边衔着的一片柳叶摘去。叶笛声在那时止息,他低眉一顾,傩仪面具绘着后羿粗犷英武的样貌,与月宫嫦娥倒是天成一对。
他一纵从树枝上跃下来,惊起寂林归鸦,面具背后低沉的嗓音道:“我每逢心中郁结,都会吹起乐曲,而你总会闻声走来。一来二往,我们也算知音了吧。”
语眉望着他一袭紧致黑衣,说:“皇太子殿下就是这么待见知音的?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实在缺乏诚意。”
说着便伸手要去摘他的面具。纤腕尚未近身却被他一把擒住,“语眉,给本宫留几分体面罢。”
是他第一次唤来她的名字。
那语气却颓唐的竟像是哀求。
捉虫路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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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留待相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