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回道:“钦天监灵台郎周大人昨夜亥时观天,今晨与礼部祠祭清吏司商议,草拟了一份祀典仪制。殿下还未见到,想是尚书省尚在审决,或是仪程不够完善,所以留中了。”
高墨初微点了下头。
林杳道:“殿下,此次国祭委实难办。依齐律并及往次典章,殿下要在祀典当日躬身牵起皇后殿下的衣角。可是敬纯皇后她……”触犯忌讳的话她不便再说,只道,“这在历次国祭中是史无前例的。”
高墨初无言,唯有纸册上勾连的朱批,沙沙清响。
这想必便是三省将祭祀章程反复审讨,却迟迟留中不发的原因。
他是只乳虎,没有人敢轻易触碰乳虎的髭须。高墨初冷眼旁观满朝鸿儒行事拘泥,滑稽中忽然感到悲怜。
他是东宫储君,也是自小失去母爱的孩子。
林杳又道:“殿下,祭祀典章除了呈给监国御览,另需遣人誊抄一份送去太后她老人家那儿。”她顿了顿,“可是今日,各宫嫔妃问安时,太后娘娘口上授意,私抄的那份由赵贵妃代阅便好。”
高墨初眸光一沉,怔怔望向雪宣上因颤笔而失态的猩红一撇。
他说:“太后娘娘和宫嫔之间的事,是你一个小小女官乱嚼舌根的吗?”
林杳额首:“奴婢只是据实禀报而已。”
高墨初顿时摔了笔,一紫豪的朱砂,血一样溅在悦般国进贡的靡丽织毯上。事关已故生母祀典,太后这样偏袒赵氏,他心中黢黢不是滋味。
林杳默默屈膝拈着素帕收拾,闻他伏案一连咳嗽了数声。
她复又端来菊花瑞脑茶。高墨初呷了一口,她乖乖巧巧去到他身后为他拿肩,素手不胶不离,很有分寸。
“关于姜姑娘南归的事,她父兄做主,大约也定在这一两天了。”
高墨初啜着茶,忽而搁杯淡淡道:“林杳,我早先秘密托太医为你特制的那两枚丸药,还在不在?”
林杳一惊,半晌嗫喏说:“在。”
她很快猜出他的意图,“殿下,那药,您是要给姜姑娘吃吗?”
高墨初不置可否。他重新自青玉笔架上执起笔,毫锋沿墨砚略膏几下,看得出心绪杂乱。
“帮我留住她。”
他只说了这五个字,五字含金沉铁。
林杳颔首应许了,揖了晚福。依例说了“请殿下爱惜身体,毋要宵衣经夜太久”等话,默默告退下去。
她走在霄鱼宫空寂的缦廊上,寐夜掌灯的宫娥垂首悄立,见了她蚊声敬语:“林姐姐。”
林杳回想起她在这间宫阙服侍,已有十年。只不过日日伴在那人身边,忘记了曾经的曾经,自己也只是个少不更事的质弱丫头。
也曾在少年日渐丰满的羽翼下,得他庇护,让他擎着皓腕,从一帮欺负她的奴才丫头里扯出来,扬声立威:“她是我的人。我看你们谁敢再动她!”
寝眠前会想,明日晨省,需准备什么朝服。午憩时会想,下午筵讲后,御书房内该呈上何种茶点。三千多个朝夕,每日只为思想些他饮食起居的琐事,好像这宫闱中的日日夜夜,也跟着变得简单寻常了一样。
她叹息。
高墨初说的那两枚丸药,还是永安二年,他暗中命太医院院判配制,私下里专门交给她的。
其一为金风玉露丸,煎水吞服可至人脉象衰微,鼻息细弱,如将遗世。即便医术精湛的医正也查不出端倪。这是为了在不得已的危难关头,她可假死以保全性命。
其二为香屑沉,是一种避孕药。那时她不解其理,只将药丸当作他赠予她别的特礼物,细心收好。后来才知,香屑沉是他要她在秽乱深宫守身如玉,以免因为一个不期意的胎儿成为众矢之的,平白丢了性命。
那时她才只有九岁,而他也只是个十一岁的阴郁少年。
十一岁的孩子竟有这样深沉绸缪的心思——为了她。
而现在,他授意用这两枚丸药留住姜语眉。
是她不再有用了吗,还是……他已不再那么需要她?
林杳心口绞痛。她捂住心口,深蹙起眉。
五月十二日这天,民间已先于礼部迂回的商讨,有了祀典庄严且神秘的迹象。
五年一度的大齐国祭,早已自天心归许处,传入寻常百姓家,以皇都邺城犹甚。
语眉听说洵哥哥礼迎的那位嘉宾,南陈礼部侍郎薛望,今日和国子监祭酒率学生在宣尼庙内拜孔揖颜,各地郡学孔颜庙里,也纷纷搭设起红烛香案。
今天姬家和父兄皆放了风,允准她自由去街上玩。因为这是她留在齐都邺城的最后一日,父亲已定好回陈的马车,明日一早就要同姬氏辞行。
她穿着琵琶衿绉纱上裳,配百蝶穿花霜华裙,衣色温丽秀雅,心情也跟着大好起来。
出府时恰遇见姬长雪,与清丽容色相衬,她换上天水青襜褕 ,手捧五柱高香,这是又要上柏谷寺去,焚香祷告。
自打得知那件事后,她总是有意无意关注姬长雪的行止。并非对銮殿争位之事有多好奇,她只是不禁想看看高墨初母亲的影子,是何等令他蕴藉难忘。
语眉绕到街上去,她自来路痴,已寻不见上回赏灯的那条街了。她其实是恋旧的人,怀中颇觉遗憾。
街上熙攘如织的男男女女随习俗戴上了傩仪面具。或妍或媸、凶悍怪诞,藏在面具后的脸看不真切。
语眉瞧着新鲜,在挂满面具的木架前驻足,也想买一个戴来玩玩。这种面具在建康也有的,不过北地多为柳木和香樟木所雕,漆彩更加朴拙艳丽。
摊主热情地介绍买卖:“这是昆仑奴,这是美关公,提青龙偃月刀的那位,十足神武——”笑说着竟伸手捋须比划。摊贩体胖,惹得语眉无端发笑,他于是讪讪,“姑娘家家的,还是拿个嫦娥仙子。”说着在面具间一扒拉,凶煞鬼神里现出一张温雅绮丽的女子绘面来。
语眉中意,待要去拿,不妨对面伸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按住了“嫦娥”眉心。
她循着素手藕臂看上去,咫尺之隔一紫棠色深裾女子,面上所戴竟也是一摸一样的嫦娥面具。
但见她纤手盈盈划过侧颊,面具摘下,露出一张楚楚秀慧的小脸来。
竟是林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