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暮,语眉终究不可与陌生男子同处夙夜。
她起身,仍戴着那张鬼面,向他辞行。
他本想与她同乘一顶與辇,亲自送她回姬府去。可眼下看她这样子,是无论如何也羞得不肯面对他了。
不知为何,他溢出满意的笑意,把来时的肩辇让给了她。
语眉人坐在肩舆上,行出好远,她忽而回头张望。明知这样远的距离难以再寻见他身影,她依然长望许久,陡然想见方才那事,惊得一扭头捂住腮,气恼道,姜语眉,不许再想那个登徒子!
她来南楼关,本是为了面见越铁衣。结果越将军没见上,煞费苦心弄来的牙璋也白费了,往后还要想办法再会见他一次。
倒是皇太子高墨初,这个人的嗅觉比狐狸还要敏锐,内心却比独狼更加隐忍。
他早知军中出了细作,却密而不发,她尚看不透这绵里藏针的做派背后,是否他已备好后招。
语眉回到姬府,见堂屋里灯还亮着,不过不是平常暖调的烛光,光影微青,像是只点了松烟。
她以为是哥哥姜洵。这个书痴,出身在外,也忘不了没日没夜地读书。
她轻轻走到屋前,屋内传来轻微的争执声。
“阿雪,你不能去。往后还有很多机会,我们可以从长计议,何必要铤而走险呢?”
是姬轶的声音。
姬长雪冷冷说:“昨夜姬瑶在金华殿贵女命妇面前献舞了?她这一舞,就是配嫁皇子的敲门砖,再不济,姬家也会将她许给异性藩王。毕竟‘姬氏女必为皇子妃’。”她冷笑,“同是姓姬,你们还有许多许多机会,可是我,我的机会只有那么一个。”
语眉听出她语气里入骨的恨意。
“你上次去,他说什么了吗?他承诺许给你名分了吗?”
姬轶本有深深担忧,话到口边,赌气一般却成了挖苦。
他们是姐弟,虽说没有血缘,总也在同一片屋檐下,各自忍受着各自的苦楚和寂寞,走过了这漫长的十数年。
实不忍见她误入虚荣的歧途,愈演愈烈至于阋墙的境地。
姬长雪别过脸去,眼角生出雾气,手死死攥住轻裙绡纱,涂了大红蔻丹的指甲要刻进皮肉里。她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声音都发颤:“他、他会接纳我的,喜欢我、宠爱我,我明明和那位生得一摸一样……”
屋内一时寂静,针落可闻。
语眉心头一惊,那晚媚惑北齐天子的果然是姬长雪,姬家哥哥知晓此事,却帮着她一起隐瞒。这不是疼爱她,而是在将她往火坑里推啊!听姬长雪的语气,她是打算明知故犯,再去闯齐王寝宫吗?
却听姬轶说:“戚皇后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没有人能够代替。永安开国至今,宣帝高谶从不曾立后,不管品级如何高贵的妃嫔,都不许踏入供奉敬纯皇后灵位的祠堂半步,免使后位蒙尘。”他谆谆相劝,“停手吧长雪,你以为光凭着一张相似的脸,就可以让他对你垂怜,乃至册你为妃?祀典在即,你且安生待在府邸罢,没有什么比平安顺遂更令人心怀喜乐。”
姬长雪却只是报以刻薄冷笑。
语眉凝神细听,齐都是要举行五年一度的七庙祭祖了吗,又想起昨夜姜洵手中信笺,看来北齐皇都的祀典同样邀请了南陈礼部的官员。这应当是一场规模宏大的国祭,不只为了已故的敬纯皇后,若依南朝典制,想必还有国家万万生民。
她胆战心惊起来,莫非姬长雪自认与先皇后容貌相似,竟想要自请于祀典上生祭,以博得宣宗皇帝对她的嘉赏和礼遇吗?
用命换得天心一顾,她是聪明还是傻呢?
姬轶又规劝了什么 ,只闻姬长雪冷冷截断他,“我出身卑贱,但娘胎里偏带出一副仿同贵人的相貌。这是老天怜我命苦恩赐的出路,万一我真的做了大齐的皇后呢?”
她不知道的是,敬纯皇后戚氏,一生与帝君缘薄。不过花信年纪,竟薨于宫叛丧乱,无福见意中之人御临天下。
而语眉亦未料想,多年后这想法一语成谶,姬长雪真的搏到了锦绣荣华下、冰冷泣血的一生。
“长雪!你这是诛心之论!简直是鬼迷心窍!”姬轶心头怒起,而姬长雪正对向他的素靥,泠泠垂下泪来。
他忽而软了语气,谦谦公子的声音染上清愁:“我很小的时侯曾向你许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哪怕你想要整个姬家,我也可以为你徐徐图之。我把我的心都给你了,阿雪,你看一看,你不能这么伤你继弟弟啊。”
“你也知道,我们根本不是姐弟。”姬长雪声音哽咽,“我没有脏。你自去谋你的姬氏家主,却来管我的事做什么。”
大宅之间,他们只怕不是寻常的姐弟情分。语眉惋叹,一时心绪复杂,正想要悄悄离开,有巡府的家丁忽然发现了她,“喂!你呢!你是哪房的丫头,长公子已经睡了,你在那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确是因为语眉人生,将她错认成府中新来的小鬟。
姬轶和姬长雪同时警觉,怕方才的忤逆之言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姬轶格开长雪,打算出门看看。
语眉一闪身,贴在两厢之间的“三寸墙”里,发现了倒也没什么,她又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对不住姬家哥哥。
厢居屋檐上,窜下一只黄白交杂的胖猫,“喵呜——”轻叫一声,似是语眉惊扰了它的酣梦。
语眉一逗它挺翘摇摆的尾巴,胖猫撒开丫子,笨拙地冲出墙缝去。与此同时,姬轶提灯推开了门。连遇两人,那猫吓得小绒脑袋一缩,伏在地上“喵呜——喵呜——”嘤唤起来。
姬轶掌灯四下略照了照,没说什么,折身回屋去了。
语眉吁一口气,他若是将松油灯再向前稍移尺许,就会看到墙壁上她投下的影子。
入夜,皇太子东宫霄鱼宫内,黄檗反宇,彤采刻镂,雕文粲丽。
林杳将他明日临朝要穿的朱衣,以苏合香隔水熏了,此时正拿去悬晾,水红广袖浮动隐隐梅香。
高墨初依然在倚案批阅奏疏,间隙他问林杳:“礼部将国祭的章程拟定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