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在暖池里环住她一样,虽不及看清他样貌,但一个人熟稔的气息却不会轻易改变。
尤其是,那么炽烈的、满带侵略性的男子气息。
皇太子殿下。不约而同,他也在这里。
语眉不挣扎,静静观待他接下来的意图。果然一口气将至极限,守城换了哨,他也挪开了他的大手。
时间和分寸皆掐算的恰到好处,像他行事,没至闷死她。
语眉狠狠一踩莲足,可足底踏在冷硬靴面上,硌得她生疼。
她气结,转头狠狠瞪他一眼,却看到高墨初身穿士卒鳞甲,戴一青铁鬼面。恶鬼狰狞呲咧獠牙外露出他颌骨以下刀削般的轮廓,薄唇微弯,隽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轻笑。
“皇太子殿下,怎么也借了这样一副铁皮囊,倒有些孟尝君鸡鸣狗盗的意思。”她足底吃痛,唯有逞些口舌之快,极尽挖苦。
甲胄加身的高墨初倚靠在城墙阴影里,两臂反绞在胸前,告诫她:“此时命人开启城门,众目睽睽之下世家小姐以特权出入危城,姜语眉,你这是要挑起民乱吗?”
他没有说的,是怕早已饿红了眼的暴民会伤着她。
他丢给语眉一件小军士所穿铁甲,让她速速换了,随他上城楼望台去。
语眉背过身披上甲衣,双肩顿时不堪铁鳞重压犯起酸疼。高墨初注视着她柔弱单薄的背影为钢铁加持,鳞甲略阔一尺二分,倒也不算很不合适。他咨嗟:“鲜卑男儿满十岁可举弓者,必上沙场,那是比你还要幼小的年纪啊。”
他拉着语眉灵活地避过守城戍卫,一路潜上城墙。二人伏于望台之上,南楼战局一览无余。周军驻地呈吞包之势,大张血盆虎口,要将齐军蚕食殆尽。
高墨初一指远方,问语眉:“你觉得大齐骁骑营有胜算突围吗?”
语眉不通兵法,望了一眼城下密密麻麻驻扎的营帐,还是说:“有。”
高墨初笑吟吟望向她,“何以见得?”
“东汉末孙、刘联手,大破曹操于赤壁。想来只要将士一心、同仇敌忾,没有什么危局是逆转不了的。”
鬼面后的墨瞳里生出一丝嘉许。
“那殿下会同意发兵吗?”语眉忽问,“殿下监国三月,执掌一半虎符,佶王世子若想要在南楼关恋战,亦须请得殿下首肯。齐、周、陈三军将士的性命,可都在殿下一个决断间。”
这真是一个严肃且冷静的提问,高墨初没有当即回答她。
他似在反问:“你觉得,他们这么做,是要对付谁呢。”
“大概是……太子殿下您。”语眉静静说。
她说这话时,目含悲悯,那转瞬即逝的担忧落入高墨初眼里。
十年知我者,却倒是这么个小丫头。
他慨叹:“哪国的黎庶不是家国的子民?哪国的将士洒在黄土飞沙上的鲜血,不是立冒二尺热烟?”言语间,除却苍生悲怜,还有收拾山河的壮志雄心。
齐军中混入周、陈奸细,他和姜语眉早已心照不宣。这场阳亭保卫战再打下去,虽胜犹败,最终只会把骁骑营的精元都耗尽了。
佶王世子高毓辰,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拼着几千将士性命不顾,也要迫他调兵,陷皇太子殿下于一个他负担不起的罪名。
语眉胆寒,孰仁?孰戾?
他以东宫之尊,宁可披鳞戴甲扮一卒子,屈尊到这边关荒野。无关权位,他是真的爱这江山子民。
末了他说:“发不发兵,这要看城外护城渠上的火油,到底燃不燃得起来。”
言下深意,是要在细做破防前,将其全部斩草除根。
可一旦动用虎符,即视为皇储预军,此乃失德。事关废立,他还是逆风之举,无患得失吗?
语眉待说什么,突然城郭戍台上渐次蹿起烽烟,城下吹响军号,有戍卫高喊:“敌军偷袭!有敌军偷袭!全城警戒!”
便闻二人头顶右侧的城楼上,一将士慌张来报:“参将大人,这、这、越将军不在,您看这怎么办呐?”
那位参将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干瞪眼看城下架起的机弩和投石机,来回踱步。
“别动。”高墨初一把按下语眉的小脑袋,她低着头,不辨情状,只感觉后脑上方,高墨初不停以臂上鳞甲,为她挡开八方激射而来的乱箭。
过了许久,箭雨才稍停,城下敌军变换阵型,即将展开新一轮的攻城。
高墨初突然揭下鬼面,幽寒青铁盖在姜语眉粉颊上。
他双手稳住她的肩,低沉的声音对她说:“我的身份不便露面,你站上城楼去,代我号令三军将领!”
语眉一时惘然。
间不容发,他随手拔下望台上的戍旗,塞在她手里,大掌裹着她的手紧紧攥住。
摘下鬼面的脸近在咫尺,玉刻刀削的,她的心恍然漏掉一拍——原来大齐皇太子殿下,是生得这副样子。比传闻中的酷戾稍清俊些,又比神驰时的儒雅稍霸道些。诸多矛盾纠集到他这里,孽海中生出菩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