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桃木制高山流水屏风之后,仆从石溪躬身,悄悄在语眉耳边低语:“姑娘,人来了。”
语眉点了点头。
无何堂屋内“蹬蹬蹬”响起脚步声,足步并不沉稳,却端整有素。来人临着屏风浅浅一拜,夏日晴好,耳闻襕衫衣袖簌簌摩挲轻响,甚是舒逸。他声线柔和:“不知太傅大人光临敝府,小王有失远迎。”
石溪从屏风后走出来,恭恭敬敬为六皇子奉上一杯浆。
高昔辰抬手接过红豆色釉瓷盏,瞥了一眼里面浑浊的浆液,其上还漂浮着几点颗粒状物,似是稞麸。世子府什么琼浆玉液没见过,他举着盏一时难以下咽,清咳了咳,说:“太傅大人自请过府做客,小王尚未做东请大人欢饮,怎好意思让大人反客为主,先敬晚生酒水呢。”
说话间,他面前的桃木屏风徐徐撤去了。
衣香鬓影、金钿明灭,无遗展露眼前的竟是一个粉妆玉砌豆蔻韶年的小姑娘。
他微一吃惊,然两载沙场历练,让他很快沉稳下来,没有显露过多的惊疑。
却也没有说话。
语眉莞尔一笑:“臣女姜语眉,冒太傅乐大人之名,擅自欺瞒世子殿下。种种不该,其实都只为了见六世子一面。”
“我以为,你名叫秦罗敷。”
高昔辰清亮的声音接着说,“既是有事求见,何人下帖俱是一样,姜姑娘但讲便是。”
彬彬有礼、进退有度,无怪他在军中素得“儒将”之称。语眉暗自忖度,事情有得谈,她的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她从容道:“谢六世子。恳请世子允准,语眉想去南楼关看一看。”
高昔辰的目光再次盯住她,逡巡片刻,他道:“好。但你一个年未及笄的小姑娘,需要给我一个出关的理由。”他语意加重,露出些许厉色来,“如果只是肆意玩闹,那里是大齐骁骑营,我可将你以军法论,就地正法。”
语眉却说,世子殿下辛苦,还请用了浆饮再说话。
高昔辰将信将疑地抿了一口,瓷盏中浆水发馊,上面漂浮的是糠了的麸皮。
他险些便要发作。
姜语眉抢先一步说:“世子殿下息怒,这盏浆是我差仆役从洛城讨要回来的。城中谷粮奇缺,受困的百姓和前线伤兵日日以此为食。激战犹在,而后方粮绝,语眉家在南陈,家父官拜吏部尚书……”
高昔辰打断她:“东宫已下令开库放粮,十万石粮药已运往洛城,粮饷之事无需你多费心。”
语眉却说:“如若语眉资捐,不是柴米粮药呢?洛城已危,只要前方敌军不退,运进城中的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粒米难填万人口,狼烟不散,那是治标不治本的缓兵之计,语眉所献,是退敌之策。”
她说得斩钉截铁,郑重其事。
高昔辰是真的讶然了,她怎么看,都还是个闺中无知的小姑娘。纵使读过些书,也难保不是纸上谈兵。
却闻她接续说:“世子殿下不必惊诧,南陈与北齐本是邻邦,昨夜华廷开宴,语眉深爱齐地物华包容之风。此来确是想去南楼尽些绵薄之力,计策不中,诸将弃而不从便是。”
这的确是不容人拒绝的出关理据,否则未免太不近人情。既有言在先,他只得应下了。
语眉刻意提及陈、齐两国,留心观察世子神色。但六世子高昔辰颜色无异,令她心里微微失望。看来他还尚不知晓军中出了奸细,又或者,真正的统兵大权,其实掌握在他哥哥手上。
不过无妨。语眉思量,只要她所料不差,战事胶着的局面将很快打破,她有必胜之法。
语眉得了六世子牙璋,由军士护送,乘兵车一路赶往阳亭南楼关。
兵车与平日所乘轿辇不同,四方开阔,一路景象随辘辘车毂尽收眼底。她面遮轻纱,仍感到一路出关,风沙渐渐大起来,干燥的空气里,沙霰子偶尔扫在脸上。
一马平川的塞上,赤霄烟横,遥遥可见一险关如巍巍虎口,其下密密麻麻是守军营帐。一旦号角吹响,顷刻便要提枪执戟,上阵冲杀。
这样的险境,本不是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该来的地方。她如此执着,定要破这南楼危局,可能……是不想下次见到吹箫的那个人,看到他又平添了一分落寞吧。
她还能再见到他吗?
语眉入关后一亮牙璋,命人通禀,传见将军越铁衣。
传话的将士跑了一趟来回,说越将军正在前线勘察地势,夜间还要指挥部将挖战壕。言下之意,今日是还不了营了。
送她来的士卒思忖留她待在关口极不安全,两相合计,语眉还是先入洛城。
她一人直走到日暮方至洛城,正要吩咐守城放下吊桥开启城门,冷不防斜刺里一人将她一拽,捂住她口鼻闪进阴影里。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