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 第12章 吹彻杏花（五）

语眉发根吃痛，痛的钻心，无力身躯让他一带又跌在他胸膛上。

她的心堕下去，说到底，他是君王。

可她不服：“就算我冒死欺骗殿下，殿下又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吗？殿下心里是如何想的，就只管跟随心意去做便是！”

“呵，跟随心意？”高墨初冷笑，“你以为这里是观音祠寺，有母慈子孝、有手足相亲？这里是大内禁宫！”

冰冷的、阴晦的，也是他从出生起注定摆脱不了的泥沼。

他的声音怅落下去，便武装上君王与生俱来的孤独，象是对着天际流云轻叹：“你说你没有欺骗我，可人情世故与宗庙礼法，本就是天家在这世上最最厘缠不清的东西，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的语意停顿在一个“卿”字上，低沉的嗓音里有无限怅惘。这偌大森严的深宫里，或许惟有此刻，他能以一个儿子的身份，流露出对已故的戚皇后，深入骨髓的依恋之情。

姜语眉默然，未曾谋面，可她依约感见那颗钢浇铁铸的心里，累累而藏的疮伤。

肌肤胶连，背上的灼热感陡然压低了，席卷而来。

他……他突然欺近做什么？

本能地，她欲转头，却被他的大手覆住后脑，那人转成邪魅的语调：“想被我看尽胸前春色，你便回头。”

这戏谑的声音……他分明在浅笑，真是令人记恨的牙痒痒。

不及出口，她感到发顶上一重又一轻，似蜻蜓点水、又似凫雁啄喙，从来霸道压迫她的大手拈下她鬓间散落的杏花，悠然摊开，呈现在她眼前。

这情形，语眉呆呆看着，冰屑般重叠的薄瓣溺湿了乖巧委在他掌心，安静服帖，有一滴透明的水珠，泫泫自他指缝滴落下去。

池中物、掌中花，他说的岂不正是自己么……

果然，她闻言，“女孩子，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不管你是谁，希望有一天，我们不要锋芒相见。”

面前那只手骤然收紧，碾碎了一捧落花，高墨初俨然收起了耐性，重重推开姜语眉。“我走后，你自己爬上去，去晏清宫找林女官换身衣裳罢。”

说罢语眉听到身后衣袂摆动池水的波澜声，他果真走了。有道是君子不趁人之危，才略略觉得太子人还不错，一低头看见罗衫内赫然透出的小衣，姜语眉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两靥升腾起烈烈云霞，她捂住脸，羞愤的只想一头扎进荷池里，叫池水溺死算了。

傍晚的池波已稍微侵透凉意，让晚风一吹，浑身上下逆冷的很不舒服。语眉狼狈地爬上玉砌池缘，抖一抖满身脏水，再摘掉粘附的芙蓉残叶——她这个样子，还怎么参加寿宴，如是只得恨恨的先往那什么晏清宫行去。

这一路上，她盯得仔细，以免再误入歧途遭小人作弄。齐宫殿阙重掩，高低冥迷，不辨西东，她一路寻找，待看见靛青釉点翠雕制的宫匾，才知这晏清宫原来是皇太子寝宫。

宫门外相对值守着六个内监，语眉立在甬道远处，低眉复瞧瞧自己这一身洇湿，虽不至移步淌水，于她而言却与敞襟袒胸无异。她羞愤难当，这却叫她怎么堂而皇之走进去嘛！

正自无法，宫门忽然开了，从内里走出一位黛衫宫娥，纤臂抱着一只木桶。她走至道边□□里，将桶中淘米水一一施洒在茵草芳丛间。

语眉抬手，想唤住她，可她仿似并未看见，倒完了水，婀娜身姿复抱起木桶，经由门前隐入宫内去了。

语眉懊恼，心想不如出宫回姬府算了，一抬眸忽见六个内监依次撤开了去，与此同时晏清宫侧首敞开一小门，先前那宫娥悄立在青石垒砌宫墙下，斜望去只见高绾绿鬓与黛衫一角。

原来是个细致宫人，语眉欣喜，抬步便从侧门走进晏清宫内。

甫踏进这晏清宫，不知是身上透了水还是怎的，一阵阴寒自足底直窜上来。语眉见这宫室内里与外面端肃修善过的全然不同，墙隅印着幽幽苍苔，梁角遗落斑斑蛛痕，像是经年清冷无人之故。

她再看那位掌宫的宫娥，黛色宫衣装束下秀挺如空谷幽兰，瓷白素靥上两描远山温容蕴藉，她忘记揖礼，便道：“是林女官吧？”

林杳侧对着她，才将一对梅子青细颈瓷瓶擦拭干净，复细细侍弄瓶中插花。

她头也不回，语气轻轻淡淡的：“你且稍等，待我将这几枝剪完，去寻衣裳来给你。”

“咦？”语眉奇怪，怎么这两个人见而未见，说话跟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林杳素手未停，淡淡说：“你不必奇怪，这里是皇太子殿下早年宿过一段时间的私邸，现今早就废弃了不留人的。你能寻到这里来，想必是殿下的授意，方才也是因着这层缘故，我才屏退内侍开宫门的。”

语眉了然，原来不是皇太子的寝宫，而是他的潜邸。也难怪大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会住得这么冷清的宫殿。

然她腹诽，他手底下这位林内人，敏慧通透、心细如发，不知这么多年是怎么合得他霸道又无赖的脾性的。

她拘着一身水，坐哪儿也不是，再去看林杳，青瓶中两支白茶在她银剪下已徐徐然初成妙韵。

她自幼在闺中也学过一些，小瓶插花，宜花枝瘦巧，白茶并蒂，倒也斜逸古雅、疏落不俗。

林杳剪罢茶枝，拢了碎叶，返身往内里去，不时端出一沉檀木托盘，盘间齐齐整整叠放艾绿色缂丝短衫，并鸭卵青六扇丝罗裙，首饰唯一支汉白玉流云簪，皆是清雅的打扮。

林杳说：“晏清宫久无人居，又是太子潜邸，罕有女子衣饰。这些是我上身不多的旧物，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语眉见礼作谢，只称劳烦内贵人，不敢生嫌。此时晏清宫内虽只有她与林杳二人，林女官仍是拉起一面纱帷，请姜语眉更衣。

语眉将身上水渍简略擦干，便换上她预备的衣物。青裙展开，丝滑如水，裙角三两枝绿梅刺绣疏淡开朗，上好的针脚将每一片梅瓣雕刺得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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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吹彻杏花（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