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 第11章 吹彻杏花（四）

语眉这才嗅见他喝了酒。很多的酒。不光唇齿口鼻，他衣襟上也满是酣醇酒气，浸入淡暖荷池，满池縠纹碧波、杏花疏影都曛曛然沉醉了一样。

他自己恐怕早已经醉了。

语眉尝试着轻微挣扎一下，不想他意识依旧警觉，一只手在水下轻易便箍住她欲要抬起的双腕。

语眉说：“多谢阁下救命之恩，然男女有别，还请阁下放手。”

那只禁锢她的手掌却没有丝毫松动，耳畔罡风一响，一道寒凉逼近雪颈，是那男子横上一柄匕首。接着他问：“你是谁？”

语眉甚至不曾察觉他是何时抽刀的。

她强自镇定，“陌路之人，姓名不足为阁下知晓……”却明显感到颈上刀锋收近一寸，霜刃将将要割破咽喉，身后人紧逼，“说话！”

这种时刻，暮影昏黄，寂地无人，本该最是瘆人害怕。院隅那一缕惆寞箫音忽而弥留耳畔，姜语眉心念一动，忽然说：“我是谁并不重要，但皇太子殿下万金之躯，耽误了飨宴吉时，恐落诸臣工之口实。”

一句话说得谨慎小心，虽处处遮掩着害怕，末尾处稚嫩清恬的嗓音仍让他听出有些发颤。

他手中的短匕停在她娇细的颈子前，暂时没有了动作，少有的耐心，他在等她说下去。

姜语眉压抑住心跳，默契地说：“禁宫之中，得见如此潇洒放浪之辈，酗酒、吹箫，俯瞰万千宫墙，若非早已罔顾生死的乡野狂人，必定是万万人之上的执权柄者。寿宴将开，鼓瑟已鸣，避喧嚣独寄忧思于洞箫者，我想只有殿下能令我想通些须缘故。”

“哦，什么缘故？”他没有放下刀匕，也就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姜语眉叹了口气。

家兄训诫犹在耳边，戚皇后薨于齐宫宫变，九城之内人皆禁语。然皇太子殿下自幼失恃，莫说于权力漩涡中浮沉煎熬十载春秋，纵然酷戾，他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孩子。

姜语眉是死过一次的人，那种骨肉剥离的切肤之痛，单是想想，顷时可泪如泉涌。此际若要笑脸逢迎，去给另一位母仪天下的女子祝寿，她心底蔓生出恻隐，不，是悲怜。一颗心要砥砺多少折磨，才能在隐天蔽日的杏花疏影里，吹箫到日暮呢？

于是她说：“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追念生母、躬尽孝悌，是天下每一个儿女的心愿和操守，天家与庶民无异。殿下怀中积郁，并非什么惭愧亏歉之事，斯人既去，逝者如川，我愿殿下勉励安渡，其实，殿下苦寻之解脱处，又岂是饮酒长醉所能消弭的呢。”

身后陷入短暂的静止，语眉身在水中，却觉得一池碧水瞬间冻结了一样，正酝酿一场山呼海啸。果然身后人先发出几声干笑，阴恻恻的，突然他弃了刀，银光入水，没晕开一丝涟漪。他陡然变得像暴怒的猛兽，两手一齐钳住姜语眉脖颈，虎口收紧，掌中物只如待宰的羔羊，仰头剧烈地咳嗽。

被一个人、一句话激起的千钧震怒足以让巍巍宫阙地动山摇，他可是皇太子，高墨初。

他曾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手此刻略略放松，给将要闭气昏厥的姜语眉半口喘息之机。他阴鸷低沉声音透进她耳鼓里：“谁教你这么说的？是谁，谁借你的胆子！”

语眉不住急喘，气息断续接连不上，一张小脸煞白的了无血色。

“说！”铁烙一样的大手再次扼上她咽喉，他没有这么容易就放过她。“乖乖说了，我会考虑叫你死的舒服一点。”

语眉本能的两手并用，去扳喉管上的桎梏，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挣扎：“……殿下何必自欺欺人呢……你放了我，我有……我有让殿下两全的办法！”

高墨初真的便放开了她。

从斜背后看去，她凌散的青丝漂浮在池面上，或沾湿络结在香肩头。薄衫透了水依稀看到里面缃黄色兜脐小衣，包裹的那里微微秀挺，若小春山而未成形。

是一颗没成熟的青杏子，他勾唇邪魅一笑，那且听听这乳臭未干的黄髫丫头，口中的“两全”之策。

姜语眉缓过气来，极小心地说：“殿下在此地滥觞痛饮，所为无非酒醉失席赵贵妃寿宴。臣女以为此举不妥，一来圣天子面前有失仪之嫌，恐好事者谣舆，二来扫了贵妃兴致，驳其颜面，免不了私下帐底抱怨您不孝。”她说到此处，略微停顿须臾，省察身后储君并无异色，才接续道，“其实陛下所盼，无非天家体面，令满朝臣工得见一场其乐融融之家宴，彰显大齐皇室繁盛昌隆。而那赵贵妃，她与你本存芥蒂，故而心中如鲠，所求皆不过是面子上的孝悌恭奉。您何不就遂了她的意，趁眼下宴席未开，先去贵妃处恭贺一番，假意逢迎也好、捧场做戏也罢，先安了贵妃娘娘的心。”

“说下去。”高墨初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像渐沉渐深的暮色，摄取了池面上一丝雾气。

“然后请殿下移玉至金华殿，席开之时，领诸臣工颂《庆赵氏贵妃芳辰文》。此际贵妃娇藏于屏风后，依礼并不示人，唯陛下作满朝隆盛之观，以夫之名主持芳诞。如是殿下留懿名于众口，秉孝悌于御前，礼数周致，开席毕即可称中酒而少陪。虽委屈殿下逢迎周转，殿下终不至于席上笃见帝妃欢愉、推杯换盏，如此殿下心病可了，不必当真颓唐买醉了。”

姜语眉说完，静静等待他的答复。

悬命之际，言辞处处冒犯，但她不得不豪赌一把，把心中所想，一一谏言于他。

高墨初听完便笑了，以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情，信手挑起她一缕湿发。他反问她：“谁说我不想看见爹爹和赵氏席间吃酒？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他将那缕青丝突然用力向后一扯，“妄度储君心中所想，你知道吗，你这是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