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堆了很高的一层演算纸。
屋内很黑,只有一小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
浴室里起了水雾,勾勒出里面宽肩窄腰的身形。
他裹了条浴巾,单手擦着头发,修长指节滑动手机。
她好像,这两天都没有给自己发消息。
是上次吵架吓到她了吗,好不容易逃离了那个满是暴力的家庭,现在,类似的矛盾又出现在她眼前。
分明上次说过,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再瞒着对方。
可是眼下,他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那年的墓穴坍塌,他和秦阿姨被困在废墟之下,父亲前来营救,他获救了,可惜秦阿姨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废墟下。
可他分明记得,秦阿姨还有机会获救的。
他不理解那时的父亲,也读不懂他的满脸悲怆。
他只知道,如果先救秦阿姨,或许就不会有悲剧发生。
那场葬礼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嘴脸,他站在秦阿姨的遗像前,沉默地看着她的笑脸。
她的丈夫哭得很伤心,趴在她的棺椁上号啕大哭。
他本来想上前安慰,却被父亲拉住了手。
那是商行樾第一次看到自己父亲脸上的表情,冷漠,蔑视。
他恍然发现,父亲好像并不愧疚。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尝试去理解父亲的做法,尝试着明白钱就可以解决一切,他总会做梦,梦到秦阿姨站在坍塌的墓穴前,伸出手叫他过去。
噩梦缠身的夜晚,他醒来时总是一身冷汗。
他无数次想要敲开父亲的门,和他好好谈谈。
可是商璟的工作很忙,忙到他的生日都被忘记。
人和人的疏远总是在不经意间。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父亲的对立面。
商璟不喜欢动物,于是他养了秋莱,资助了动物救助机构。
商璟觉得搞乐队是不务正业又无聊的幼稚行径,他就偶尔去给郑家兄妹录专辑。
他也曾试图缓和这段关系。
可每次看到秦阿姨丈夫的信息,他就再次被那种不安的恐惧包裹。像是一场黏腻又潮湿的雨,乌黑如墨的云笼罩在上空,冰冷侵袭着他的神经。
他无法忘记,记忆里黏稠的血红。
商行樾抬头,仅有的一缕光亮落在掌心,他只觉得刺眼。
——
“奶奶这段时间的状态不错,可以吃半屉生煎包了。”
温清梧浅笑着汇报工作情况。
秦静浸湿了毛巾,一点一点地给老人擦拭身体。
“谢谢你,小梧,这段时间真是受累了。”她撑着精神和面前的小姑娘说话。
工作还在实习期,交了疗养院的费用并没剩下多少。
秦静有些羞于开口,毕竟她本来就是未成年,如果还拖欠着她的工资,那未免太没有人性。
“没有啦,我之前在家里也总干活,习惯了。”
她笑的有点傻。
秦静点了点头,“你们家,条件很不好吗?”
闲聊的橄榄枝被递出。
温清梧明白,这是拉近关系的关键,如果能引起她的共鸣,或许就能知道更多的真相。
“嗯,我和继母生活在一起,她不喜欢我,于是家务活都留给我做。”
即便是不想揭开的伤疤,在此刻也显得没那么重要。
秦静的表情微滞,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也哀戚了几分。
“那真是辛苦你了,都高三了还要出来打工。”她的声音里带了点可怜。
“现在不一样了,”她扯唇笑,“母亲的朋友把我接到榆城,他们对我很好。”
秦静点了点头,忽然对她就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情。
姐姐的孩子,是不是也同样被虐待,被欺负呢。
“阿姨最近手头有点紧,这周的工资...”
温清梧推门离开的瞬间,秦静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没事的,阿姨,我暂时不缺钱。”
秦静闻言松了一口气,破天荒地送她到了门口。
小姑娘说外面风凉,让她先回去,她想起母亲这周的药还没拿,于是去了药房。
再次经过那个路口,她看到她上了一辆车。
即便对车了解不多,她也知道价格不菲。
回到商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宋姨给温清梧留了晚饭,她简单吃了几口就跑上了楼。
卧室里。
她把那些已知的线索平铺在桌子上,回忆起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秦静是当年墓穴受害者秦心的妹妹,病床上的老人是她们的母亲。
商璟承认,当年那笔丰厚的赔偿款确实打到了他们家的账户上,只是从这对母女的情况来看,她们好像并没有拿到这笔钱。
那这笔钱,还有商行樾每年的汇款,去了哪里呢。
温清梧微微皱着眉,拿着那支笔涂涂改改。
——笃笃
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桌上的草纸太多,她还来不及收拾,于是只好先去开了门。
意料之外的,是商行樾。
分明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能见到。
可是真正站在彼此面前的那一刻,好像隔了好多天。
“我们,”
他的声音很低,有点哑。
他的头发长了许多,细软地垂在额前,挡住了原本凌厉的眉眼,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嗯,怎么了,哥。”
她虚掩着门,仰起头看他。
“你最近,在躲我吗?”
没有思考,他就这样直白地问出了口。
尽管这个话题带了点冒昧,但是他好像管不了那么多。
他以为,他的喜欢是不需要回报的,就像他从来不奢求她也喜欢他。
可是见不到的日子里,他才明白这种不安的喜欢会衍生出很多情绪,而最为明显的,就是得不到回应的痛苦。
她讨厌自己了吗。
他开始患得患失。
“怎么会?”
温暖的掌心贴近脸颊,她捧着他的脸,笑着歪头。
“只是因为最近做义工有点忙,有点自顾不暇。”她温声解释着,“哥如果想我的话,可以随时给我发消息,我看到都会回的。”
她抬手,把他遮挡视线的头发撩开,和他平静地对视着。
他身上的温度很凉,靠近的瞬间,她的鼻尖从他领口裸露的那块锁骨蹭过,很淡的,茉莉花的味道。
他的头搭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丧失了全部力气。
温清梧忽然想起那个在病房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下三白,鹰钩鼻,眼神涣散又狠厉。
如果,秦静没有收到那笔钱的话,是不是,那个男人拿了钱。
那他又和商行樾说了什么。
“哥,我在。别害怕。”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商行樾的背,安抚着他的情绪。
他的手轻轻环住她的腰,一点点收紧,直到她被完全拥进怀里。
他越界了。
但他没法控制。
——
疗养院的日子循环更迭。
她日复一日地照顾老人,也细心地观察着周边发生的一切。
那次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是秦心的丈夫,于宁海,两个人有一个女儿。
因为没有再婚,那笔赔偿款大概率流进了他的账户,还有商行樾的汇款,大概也在他手里。
她看似了解了事情的全部。
但对于秦心,还有太多的疑问。
她照旧在床头给老人讲着故事。
童话故事讲完了,她偶尔会讲一些时事新闻给她听。
只是在听到那个因为包办婚姻痛苦一生的女人的故事时,床上的老人无知觉地流下了泪水。
她的双眼浑浊,眼泪却格外清澈。
“是我...”
微弱的气音。
温清梧把耳朵凑近了,努力想要听到答案。
老人哆嗦着嘴唇,却迟迟没有说出下一句话。
她痛苦地摇着头,视线却落在了门外。
门口,那块透明的玻璃上,赫然出现一张恐怖骇然的人脸。
是那天那个男人。
温清梧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掌心也无知觉地渗出汗。
男人推门而入,视线在她身上梭巡了一圈,审视又警惕。
“叔叔好,我是秦阿姨聘请的新护工。”
她小心翼翼地说这话,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男人见她没什么异常的反应,精神也松懈了几分。
“嗷,辛苦你了。老太...我妈最近身体还好吧?”他装作无意地打探。
“嗯,奶奶最近恢复得很好。”她的语速很缓慢,偷偷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听到她说老太太身体恢复,于宁海的表情凝重了几分。
只是一切都被温清梧收入眼底。
“但是神智还是不清晰,只是饭量慢慢好起来了。”她很会拿捏话题。
于宁海好像松了一口气。
“嗯,那你就在这里好好照顾她。工资不会少了。”
他嘱咐着,闪身进了厕所,过了好一会才离开。
见他推门离开,床上的老太太似乎想要翻动身体。
温清梧察觉到,从他进门到离开,奶奶都很警惕,像在畏惧些什么。
她隐隐有了不安感。
但还是配合着老太太翻动了身体。
侧身的瞬间,她忽然伸手,指着暖气管正中间的缝隙。
温清梧又向门口看了一眼,确定了他已经离开。
她假装要给老人换尿布,拉上了窗帘,就着窗帘仅有的那一块缝隙,她伸手,从暖气片的缝隙里掏出一个圆筒。
已经落了灰,还结了很厚的一层蛛网。
她很想知道这里面的内容,可是她知道,现在不行。
她不动声色地把它装进书包的隔层里。
老人见到她的动作,总算舒出一口气,似乎今天耗费的精力太多,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温清梧一眼,就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医院到路口的距离其实不远,只要她快一点,很难被发现。
但她不放心把奶奶一个人留在这里。
虽然不知道圆筒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不明白当初事情的真相,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于宁海不是好人。
秦静今天回来的时间比往常还要晚。
“小梧,你今天就把工资结了吧。我找到新的护工了。”她神情淡淡。
意料之外的话题。
温清梧愣了下神,“为什么?”
秦静忽然抬眼,定定地看向她,“你,是商家的人吧?”
被发现了。
可温清梧不意外。
“我不懂你们这些有钱人在惺惺作态些什么,我姐姐是因为考古队的疏忽,死在了墓穴里,最后却连赔偿款也只拿到了五分之一,母亲病重,我连好的疗养院都办不起,看到我们现在过得这么惨,你们满意了?”秦静突然来了火气,冲着温清梧开始吼叫起来。
温清梧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女人,忽然觉得她很可怜。
“赔偿款全部都给你们了,打在于宁海的账户里。”她无奈地解释道。
“不可能,姐夫分明只拿到了五分之一,别骗我。”秦静信誓旦旦。
“不只那笔赔偿款,商家每年都汇款给你们,虽然不至于富有,但温饱总不是问题。你应该好好想想,你所谓的姐夫,到底有没有撒谎。”
温清梧叹了一口气。
女人总会沉浸在男人编织的囚笼里。
一旦他具有了长情,丧偶,专一这种特质,他的人格总是会被不断美化。
像当年的温良岷。
像现在的于宁海。
她不想解释太多,于是背着书包推门离去。
病床上的奶奶渐渐清醒,她希望下一个护工也能细心照顾。
今天结束的时间未定,司机也刚收到消息要赶过来。
温清梧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小路上,路灯长年失修,隔一段路就会有一片灰暗。
她本来打算找个树下的长椅休息一会。
可是刚一侧目,她就发现了不对劲。
后面隐约有一个黑影,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走走停停,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于宁海。
即便没看清他的面容,但她猜到了。
温清梧握紧了书包带,她忽然意识到,这里面可能不简单是一个老太太的物品,甚至,会是和犯罪相关的证据。
她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月凉如水。
她快步在小路上走着,天空却渐渐飘起了雪。
还混杂着冰凉的雨水,侵袭着面颊,温清梧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她不怕淋雨,但是书包里的东西不一定。
失神的瞬间,于宁海就已经大跨步靠近了她。
温清梧顾不得那么多,绕了这么久的路,前面就是和司机约定的地点。
她长舒一口气,握紧了书包带,在他手掌要拉住她衣领的瞬间,她拔腿跑了出去。
她听到了男人的低声咒骂。
但她不能停下脚步。
错神的瞬间,她忽然撞到了一个人,骨头很硬。
她想终于遇到了救星。
“温清梧,你所谓的义工,就是来这里吗?”
压抑的,低哑的嗓音。
温清梧下意识地抬头看。
他没有戴帽子,风雪沾染了他的眉眼,可表情里是难掩的怒意。
“这里不安全,我们一会再说。”
温清梧拉住他的手,想要带他逃离这里。
“或者,我们分开跑,”温清梧火速拉开了书包的拉链,把那个圆筒塞到他怀里。
“带着它离开,这里面,是秦阿姨当年事故的重要证据。”她低声嘱咐了一句,就要跑开。
手心却被人握住。
商行樾握住手里的东西,语调颤抖,“谁允许你,来参与我的家事?”
他皱着眉,说出的话也冷漠伤人。
温清梧愣住了,大脑宕机。
她没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
“别说气话,我潜伏了多少天才拿到这个证据,就算你不在意,也不能向不法让步。这可是有关白阿姨考古队的事情,不是儿戏...”
这段路没有灯,于宁海只依稀能看到她的身影,于是握着手里的木棍用尽全力地挥过去。
她话还没说完,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腰,环着她调转了方向。
突然地拉近,她下意识地往后看。
木棍的重击落在他的背脊,清脆的断裂声,他却连声音都没吭。
商行樾回身,抢过他手里剩下的半截木棍,视线冷冷地看向他。
于宁海才注意到那个高大的身形,对上视线的瞬间,他才发现是那位资助人,他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自己,屁滚尿流地往反方向跑过去。
“你受伤了,”她听到很闷的,骨头被撞击的声音。
她听过太多次类似的声音,可是都没有这次重,于宁海像是下定了决心,这一击一定要把她打晕过去。
“温清梧,”
他忽然开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是不是只要对你好的人,都能得到你的真心。即便知道这件事情很危险,你还是会义无反顾?”
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眶红了。
“可是这是对于你,对于商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才会来调查。就像你愿意为了我,把温辰耀送进警局一样,我们的感情,其实没有太大差异。”
她伸手想要去擦拭他的眼泪,却被他偏头躲开。
像是受了伤的倔强小猫,露出了脆弱的肚皮,却不让任何人触碰。
“好了,下次不会了,这次只是事态紧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去医院,看你的伤。”
她捧着他的脸,轻声安慰着,像在给他顺毛。
她的头发都被淋湿了,湿哒哒地贴着脸颊,可眼里的担忧却那样刺眼又真实。
差一点被伤害的是她,可她还在关心自己。
心脏也被浸湿在酸涩的雨里,连同他的眼泪一起。
“你还不明白吗?”他忽然伸手,握住她贴着自己脸颊的手。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指骨,像是被她完全握在掌心。
“我喜欢你,所以不愿意再看到你冒险。”
路口的灯在一瞬间亮起,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上。
“感受到了吗...”
他的手冰凉,胸口却滚烫,那颗心一跳一跳,仿佛和她的脉搏同频共振。
她抬头,望进他疼惜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