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谢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窗边的桌上却多了一盆白色小花。沈夜坐起身来,仔细端详,纤弱的花瓣被绿叶衬托得晶莹,和铁窗上的斑驳锈迹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又一次不告而别么,沈夜嘴角扬起一抹不自知的苦笑,想起谢衣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没有留下一字一句,清晨的风穿过敞开的大门,只留下房前他种的郁郁葱葱的花草。彼时沈夜疲于应付流月的大小事宜,自是没有时间去浇水、打理花草,于是那些植物终究没有活过那个冬天。后来,沈夜也没有让人去拔掉已经死掉的植物,留着那些枯枝残叶,任凭一园荒芜。果然年纪大了,容易陷入回忆,沈夜自嘲,轻轻揉了下太阳穴,把心底里那一丝说不出的情绪压下去。
熟悉的脚步声突然在走廊里响起,沈夜看见门被打开,谢衣提着一盒点心走进来,“阿夜你醒了,先去洗漱一下吧,我带了早餐过来。”
沈夜看着他,谢衣脸上虽然带着温柔的微笑,但眼下的青黑色显然是昨夜一晚没睡的样子,显得那个笑容也有几分苍白憔悴。沈夜想着,还是小时候的谢衣笑得更讨人喜欢,明亮的眼睛一笑就弯成月牙的形状,难怪那时候所有人都喜欢那样的谢衣。沈夜很想问,你为什么回来,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进房间里独立的洗漱间,关上门。干净的水杯和新换的白色毛巾,显然不是一个犯人正常的待遇。沈夜当然知道这是谁做的,谢衣在一些小的事情上总是格外的细心。大概因为谢衣跟警局那个叫做叶海的警官认识,所以谢衣可以自由进出这里还带东西进来却受到什么限制。
看着镜子中穿着囚衣的自己,沈夜有些恍惚,他并非不懂谢衣曾经的心思,毕竟他们也曾那样亲密无间过,也曾在最炙热的爱恋里承诺过永远。但他却有些看不懂现在的谢衣了,沈夜想起在谢衣离开前一晚的争执里,那个年轻孩子望向自己时的失望眼神,少年纯净的眼眸中倒映自己愤怒得有些扭曲的脸,像一面镜子,让沈夜看见自己失态的难堪模样。
或许他和谢衣,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看清楚过对方。沈夜想着,你不是早知道我并非你想象中那样干净的人了么,你不是厌恶我的所作所为么,那你又回来做什么呢?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沈夜自认早已习惯了别离,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重逢。他想着,如果谢衣没有回来或许更好,他就可以更平静地度过这最后的日子。他已经不再需要一个人在旁边了,何况是谢衣,一个早已陌路的谢衣。
沈夜洗漱完走出来的时候,谢衣正在给桌上的花浇水,非常专注的样子,阳光把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又依稀有几分小时候的稚气样子。“我不擅长照顾植物,你当年在院子里种下的花都死了。”沈夜有些突兀地提起旧事,像在说无关痛痒的过往,“你离开的时候应该带上它们的,可惜了”。
这是谢衣回来后,第一次听到沈夜这样冷静地提起自己的背叛,他知道,这样的平静下,那些伤口,无论对与他们谁而言,都没有真正愈合过。
不想再逃避了,谢衣深吸一口气,走到沈夜面前,目光诚恳,“我当年没有想过离开会这样漫长。”长到万水千山都走过,久到人情冷暖都尝遍,他微微屈身,把手放在胸前,“那时候我没有站在你的立场想过,也说了很多非常残忍的话,我很抱歉。但我一直想着,等解决这一切就回来和你道歉。” 他终于可以把一颗心剖开给对方看,“我知道自己辜负了太多,亦不敢奢求原谅,可是……”。谢衣不再说下去,只用缱绻的目光描摹沈夜的轮廓,他知道对方能听懂自己未说出口的话,沈夜,你还愿不愿意,接纳我的回来?
沈夜看着面前的人,想着,时间果然可以磨平一切,起初他恨极谢衣的背叛,却想着若是谢衣愿意回来低头就可当作无事发生过,而后来当他放下了谢衣的背叛,却再没有幻想过会有重逢的一天。
“谢衣,你其实不必道歉,你离开不过是因为看清了我是怎么样的人而无法忍受罢了,这并没有什么需要说对不起的地方”,沈夜轻轻哂笑了下,“而我,一个罪劣深重的人,有什么立场去谈原谅?”
“不是这样的”谢衣情急握住他的手“我知道阿夜是很好的人。流月集团的那些人大都是自愿为了被感染的亲人选择追随阿夜的,为了他们阿夜才选择了这条路……而我为了自己的选择,也放弃了很多人、辜负了很多人,如果阿夜有罪,那我也和你同罪。”
“很好的人?大概只有你这么天真”沈夜摇头轻笑,拉开一步的距离,“谢衣,我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大可去翻阅那些卷宗,里面一条条写得很清楚。”沈夜看着谢衣露出的难过神情,继续道“曾经也算师徒一场,最后的提醒,一个律师感情用事实在太愚蠢了,我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的人……”
“咳咳”一阵寒风从窗户吹进来,沈夜穿得单薄,喉咙一阵难受。趁着沈夜弯腰咳嗽的间隙,谢衣连忙去把窗户合上,又脱下自己的外套,不分由说地强硬给沈夜披上,又拉着他在放着保温盒的桌旁坐下,“阿夜我们吃早饭吧,这是我来的时候顺路买的,阿夜尝尝合不合口味?”
沈夜看着谢衣调整好之前受伤的神情,又对自己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身上的大衣带着令人怀念的温度,沈夜赶人走的话语一时没说出口。
打开盖子,里面是几盒热腾腾的糕点,沈夜瞟了眼餐盒上的标志,这名字他也有耳闻,那家餐厅向来以早茶出名,每天早上门前都排一条长龙,而且离这里并不近,便是开车也要二十分钟。沈夜想着,谢衣这样的温柔体贴的性子,若是他愿意分出几分心思待人,很少有人能不沉溺其中。分开那么些年,他遇到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也有和皮囊俊美的男女交换一晌之欢,只是他再没有遇到一个像谢衣这样的人,让人曾想要与之度过一生。
可是,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即使是谢衣,沈夜也不想再试一次了。庆幸的是剩下的日子不多,终于不会太难熬。沈夜夹起一个糕点,在谢衣有点期待的眼神中咽下去,甜腻的豆沙在口中化开,回味却丝丝发苦。“谢衣,你不必再这样做的……”何必再假装还是从前,沈夜把餐盒盖上,推还给谢衣,“监狱里有供应的餐食,与我而言没什么差别。明天不必再麻烦了。”谢衣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但随即又扬起嘴角,“没关系,既然阿夜不喜欢,那我下次换一家别的。”
早餐过后,沈夜懒懒地靠在床边,拿起监狱里供犯人看的书籍,随手翻开的一页写着“在那里,我们仿佛陷入一场梦,在那里,我们死去不再醒来。无人在继续。”大概是命运的预言。
读了几页,沈夜放下书,实在没法忽略身边的目光,忍不住出声,“你不用去工作吗?还是改行做监狱看守了?”
谢衣把目光从沈夜身上移开,转头看向窗外,雪停了,大地一片白茫茫,“我已经辞职了……以后也不会再做律师了。”
沈夜有些吃惊,“我以为你喜欢这个行业?”他还记得当初谢衣上大学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了法律,问他原因时只说希望能够让更多人过得更好。
“没关系,这个行业里有了很多可以期待的年轻人”谢衣想起曾经并肩的那些热血的、年轻的脸庞,有几分宽慰。停顿半晌后,又轻声说道,“而我不想再站在法庭上了……”,他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神情带了几分茫然。谢衣好像回到了最后一次在法庭上,自己沉默地坐在旁听席上,听到那些漫长的宣判回荡在大厅里,“死刑”两个字落地,大脑一片空白,然后是人群离开的声音,喧闹后归于沉寂。他久久地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地无法动弹,直到暮色铺满地面,整个大厅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沈夜看着他,有些疑惑,回忆中很少看到谢衣露出这样茫然的样子。不做律师后要做什么呢,沈夜想问,话到嘴边又沉默了,他想,谢衣终会找到更适合的路、成为更好的人,这一点,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今天难得出了太阳,窗外几声鸟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谢衣把围巾递给沈夜,声调温柔“外面太阳很好,要不要去坐一坐。”托叶海的人情,谢衣请人在监狱不大的后院里搬来了一把躺椅和一个矮凳。沈夜半躺着望着天空,想起以前谢衣小时候也喜欢坐在院子看天,那么干净纯粹的蔚蓝色,就像少年澄净的样子,确实让人心生喜欢。
谢衣看沈夜没有想交流的意思,担心沈夜又要赶人,便拿来几份架子上的报纸说,“阿夜,我念新闻给你听吧。” 谢衣没有得到沈夜的答复或拒绝,便自顾自地念起报纸来,那些平凡琐碎的小事,被谢衣温柔的声音读出来,让人不忍打破这安宁。
沈夜用余光看着谢衣,想着很久以前,在谢衣还是很小的小孩子的时候,每每睡前都要靠在自己旁边,抱着枕头,拉着自己的袖子,缠着自己讲睡前故事。沈夜知道的故事不多,一个巫山神女的故事讲了几次就没得讲了,无奈下沈夜只得拿起报纸给谢衣念新闻权当睡前故事。谢衣倒也不介意,其实他左右不过是喜欢沈夜的声音罢了,就算是无聊的新闻,也能在沈夜低沉温柔的声音里微笑着睡过去。
不知是回忆太容易让人疲惫,还是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沈夜闭上眼,在谢衣念新闻的声音里睡了过去。他好像做了个梦,一个很好又很长的梦,但后来醒来的时候却什么都记不得了。梦外的谢衣坐在旁边睡着了,眉眼间倦意深重。沈夜想着,大概觉得疲惫不堪的不只是自己吧,毕竟这些事情也困住了谢衣许多年……还好,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晚上,在沈夜的坚持下,谢衣答应回家去休息。走到门边的时候,谢衣又转头说,“我知道附近有家饭店推出了新菜,明天我带来尝尝。”像是怕听到拒绝,谢衣在合上门前又快速补上一句,“那明天见,阿夜!”。
夜里的风很凉,监狱外面是另一个世界。谢衣慢慢走在天桥上,放眼望去,整个城市热闹又疏离,无数人从他身边走过,画着浓妆的时髦女郎,夹着文件袋的男子,背着破烂口袋的拾荒老人……在这一片喧嚣中,他慢慢蹲下身去,好像这个城市里一个迷路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