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寝室孟荑岚就被室友们围在过道中央问这问那,她没心思具问具答,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接着面容沉穆地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去了。
秉着对集学神颜神体神于一体的神女的尊重,三人默契异常地将与之相关的话题查封噤口,急转方向聊起轻松的娱乐八卦。
原以为跟孟皖宁之间的斗争能就此消停,没想到平静了不过一个星期,孟荑岚就被陈管家的一通加急电话扰得心神具乱。
陈管家说,家主在几天前病倒了,情况有些严重,昏迷了两天才醒,病情刚稳定下来就想要见大小姐。
陈管家还说孟董十分需要她,希望大小姐能念及养育之情来宅邸见孟董一面。
苦情不行就苦肉吗?
行,可以。孟皖宁,你有够狠的。
虽然在心里再三排斥,但孟荑岚还是立即向辅导员请了假,在第一时间内赶回了家。
管家陈唐在庄园外门前恭候着小主人的到来。两人见了面,用问候礼仪浅浅交流了几句,坐进专用轿车后才切入到话题的触发点。
“她是不是二十八号晚上晕倒的?”孟荑岚平静地问。
“是的,与您见面回来后就昏迷了,我联系肖医生做了常规检查,她说家主的晕厥症状主要源于低血糖。”
“最近她是不是又不按时吃饭了?”
“是的。”
“还在做那些超负荷运动?”
“是。”
“孟乔森综合症。”孟荑岚冰冰冷冷地吐出这六个字后倚倒在轿车枕靠上,转过头看着窗外急急掠过的风景,过了片刻又问,“因为我?”
“家主最近接应了不少跟政府合作的工程项目,研究所也有很多事要处理,分身乏术,闲暇的时间又寥寥无几,所以才会病倒。”陈唐从侧面否定了孟荑岚的问话。
“她应该是公事缠身再加上情绪低落,‘情绪’这一块比重大,并且因我而起,所以让她倒下的罪魁祸首是我。”
陈唐见小主人执意要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便不好进一步辩解,他换了种方式劝道:
“大小姐天资聪颖,各个方面都很出色,性格温沉,做事不急不躁不贪不抢,是最完美的继承者人选,家主十分看重大小姐,希望大小姐不要一意孤行,辜负了她对您的期望。”
“陈叔你不累吗?”
陈唐愣了好一会才问:“您是指哪方面的?”
“像个机器人,像个培养皿,像个会直立行走的犬马。”她转头瞥了面前的“白直儒”一眼,自嘲又讽人地笑道,“真的不累吗?”
陈唐谦逊地答:“我的祖父、父亲和我深受孟家恩泽,连续三代衣食无忧,我注定要仿效祖辈的做法一辈子效劳孟家。”
孟荑岚维持着笑意摇了摇头,转了视线继续看窗外的景色。
不愧是孟家的首席仆佣,延续了大半个世纪的忠主观念被奉为圣旨,稳如磐石,坚不可摧。
进了大门门廊,陈唐带着孟荑岚曲曲绕绕地走到了一间专用于家庭医疗的房间前,并站在左侧三十度俯身为小主人开了门,一整套动作娴熟自然,像是与生俱来的本事。
房内的设备齐全的堪比医院SVIP病房,环境比病房来的更加高端豪奢。
卧坐在意大利进口山毛榉实木床上的女人只是眉眼稍显疲乏了些,不见丝毫病状。
分明是在养病,可孟皖宁那种在无人之地也要保持淑雅冷傲的姿态,只会让人觉得她是现代版武曌,中国版的维多利亚,或者叶卡捷琳娜二世,而非突发顽疾的病患。
“你来了。”孟皖宁合拢了手上的书,将鼻梁上端的银框眼镜取下,慢条斯理地把两样东西放在枕边说道,“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孟荑岚睨了一眼置于边柜桌上规整摆放着的餐盘碗碟,看着母亲轻声反问,“您呢,有没有吃?”
“没有。”
“现在饿吗?”
“饿。”
孟荑岚弯身端了餐盘,说道:“食物应该凉了,我去厨房给您热一热。”
“不用热,刚端过来不久。”
孟荑岚默然地将餐盘重新放回原位,退了几步,从立柜隔层上取出小型折脚桌,安稳地架在孟皖宁的床上后,端了餐盘放在桌上,声调无丝毫波澜地示意对方用餐。
孟皖宁却盯着女儿,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她微吁了一声,说了句“稍等,我去洗个手”,便向卫浴间走去,回来的时候她看到孟皖宁又倚在了床靠上闭目养神。
看来不是饿到了极限,主要还是在使性子。
孟荑岚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孟皖宁这种任性得无法无天的怪脾气跟她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刁宝恋人有的一拼。
有一说一,她实在不愿意亲眼见到母亲病情加重,于是被迫重拾起乖巧女儿的身份,端着奶油蘑菇鸡肉羹一勺一勺地喂母亲。
孟皖宁倒也依顺,小口小口地吃羹,没有抛出任何搅乱温情局面的话头。
然而,当孟荑岚拿筷子夹起被切成四等分的杂粮三明治递给孟皖宁的时候,被后者轻揉地握住了手腕。
“我自己来吧,”孟皖宁的脸上隐约露了笑影,“辛苦小六了。”
尾音还未落地,她就立马补救地喊了声“小岚”,随后作了解释:“喊习惯了,别放心上。”
孟荑岚垂目思虑了一下,回道:“没事的,妈,那天反应过度了,小六这个称呼我能接受,就用您喜欢的来喊我吧。”
此话一出,她就亲眼目睹着那抹雾霭似的笑影变成了一个切切实实的笑容。
“很少听到你直接喊我妈。”这点才是让孟皖宁高兴起来的原因。
“您喜欢的话以后我就多喊。”
“好。”孟皖宁笑着回应。
孟荑岚看着母亲,犹豫了一会问道:“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直说就行。”
“对自己好一点,不要整垮了身体。”
孟皖宁轻轻地“嗯”了声,夹起杂粮切块吃起来,吃了没多久就搁下筷子,用目光寻茶饮。孟荑岚知道她会口渴,于是提前倒了杯君山银针放在餐盘上,等着母亲来取。
孟皖宁品着黄茶,无端地笑起来,孟荑岚问她为什么又笑,她回答:“小六的举动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生病你姥姥照顾我的样子。”
真怪,哪有人把女儿跟生母拿来做比较的?
孟荑岚表面上却平和地问:“我的行为像姥姥?哪里像了呢。”
姥姥在孟荑岚八个月大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她的大脑里没有储藏任何有关姥姥的记忆。
“她很温柔,善解人意,非常照顾孩子的感受。”
那正好能跟那个严厉寡言的外公性格互补。孟荑岚进一步想,两个性格互补的人组成了典型的男外女内、夫严妻顺的传统家庭,生养了四个恪守传统规矩的孩子,并企图将传统思想通过子嗣后代延续下去。
在孟劭成斯巴达管教模式下长大的子女中,孟皖宁算是最有对抗精神的一个了,如果不是败给了权力欲,她不会遵循父亲立下的对继承者的硬性规定——与一名权贵后嗣结婚。
所幸,孟皖宁跟那个官宦子弟之间产生过爱情,更值得庆幸的是,两人情感破灭之际,恰逢孟劭成离世。
规则随人而亡,孟皖宁没必要死守着那套陈规旧矩,于是在孟劭成过世不久她便与前夫离了婚。
那年她二十七,获得生物科学专业理学博士证书不过半年。
“很温柔……是那种逆来顺受、循规蹈矩的‘温柔’吗?”孟荑岚思绪邈远,顿了几秒后又问,“在你跟姨妈舅舅争权夺利的时候她是怎么做的?”
对方没有给出答复,问题石沉大海。
确实有点毁氛围了,现在可不是跟孟皖宁发生口角的时候。孟荑岚暗暗反省。
“今天晚上留下来好吗?”孟皖宁神色淡然,看上去并不在意那句布满尖刺的问话,“陪我一晚,我们随便聊聊。”
孟荑岚念在病情的份上答应了母亲。
一整个下午她们相处的异常和谐,二十八号晚上,那场使双方负伤严重的战役影像,仿佛在饮茶看书闲聊间灰飞烟灭了。
亲子间的感情竟然要用一次病情来增温,实在是非同寻常。
不过孟荑岚的头脑始终保持着冷静状态,没有被诡异的伪和平现象触动半分。
孟荑岚记得,从小学开始孟皖宁踏进她卧室的次数就屈指可数,而且一进门不是冷着语气谈论学习,就是垮着脸强调规矩,让她陪自己入睡这种想法就是缘木求鱼,也难以想象这个强势又冷漠的女人若是真的跟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也许能把她给冻麻。
没料到时隔多年,已经成人的孟荑岚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幼时求而不得的事,怪事又一桩。
到了睡觉的点,两人各盖着被子躺在大床上,不说不笑不动不吵,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被子缝隙大的堪比象棋盘子上的楚河汉界。
五分钟的缓冲期过去,孟皖宁开口说了句令孟荑岚深感惊愕的话:“小六,其实你出生之前是有个姐姐或哥哥的。”
“亲姐姐?”
“同母异父。”孟皖宁平淡道,“但是很可惜,我没有保住她。”
“是意外事故吗?”
“是因为沈其林,他不想要孩子,私自把米非司酮片磨成粉末,融进水中给我喝,因为用量过大,导致子宫严重出血。”
孟荑岚沉默了很久后低低吐出几个字:“跟他离婚是正确的。”
“小六,你以后找对象一定要时刻保持清醒,不能步我的后尘。”
“我不会找你脑子里所想的那个‘对象’的。”
孟皖宁轻笑了几声:“你跟年轻时的我真的好像。”
孟荑岚转过头,在幽暗里直视母亲的眼睛,笃定道:“我认真的。”她的恋人绝对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更不会暗刺自己、令自己承受剧痛。
那个人或许有点疯、有点颓,但总会主动把心门敞开,让她窥探比明镜清泉还剔透的内里,展现最深层的焦虑和孤寂,是世间少有的真挚之人。
“我也没说那是假话呀,”孟皖宁挪近了些,伸手触摸女儿的脸颊,“这么较真。”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
孟荑岚又沉默了片晌,问道:“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是谁?”
“科研院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怎么了,想认识他吗?”
“不了,没兴趣。”
孟皖宁隔着被子将女儿搂住,呢喃道:
“虽然经历了那种事情,我还是很想要个孩子,好在没有一直崎岖下去,我把握住了机遇,很庆幸地拥有了你,你的出生抵消了我之前遭受的所有磨难。小六,之前经历的糟糕事就让它们过去好吗?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认识认识。”
“你认真的吗?”她跟她苦苦耗了十多年,凭几句示好的话就可以把过去的账本一笔勾销?真的没有在说笑吗?
“没有比这个更认真的事了。”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你对我说这些话没准真的有效果,但是,妈,凡事都有期限的。”迟到的温柔不再是温柔,而是凌迟重创,令人反胃。
孟皖宁凑过去,额头抵住她的薄肩,说道:“随你怎么样想,恨我怪我都可以,只要不离开我就好。”
孟荑岚暗自叹气。
很无奈,只能抛出触及敏感核心的话题,来拆穿她母亲的糖衣炮弹了。它能一针见血地证明孟皖宁的那番话是有多么言不由衷。
“如果我答应重整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能不能放过我,让我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小六,责任和兴趣,这两点你是可以兼顾的。”
果然如此。幸好没有做些无用的期待。孟荑岚道:“这两件事对我来说就是相互冲突的。再说,我觉得掌管这个家不是我的责任所在。”
“你必须做到。”
孟荑岚看着母亲,忽然露出异常的微笑:“我可以把接管孟家企业后的首要计划预告给您:售卖中小企业,转手大型企业,并让上层领导团解散。”
“你敢。”
“你要是立我为继承人,我就敢这么做。”孟荑岚捧起孟皖宁的脸,用唇瓣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对方的额头,“晚安,母亲。”
您刚才那番告诫再正确不过了,但还不够完善,应该这么讲——“要时刻保持清醒”,无论对爱情、友情还是亲情。
补语加上去就显得充分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