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荑岚以惯常的生冷口吻跟母亲开了口:“您有什么事吗?”
对方的声调也没什么仄韵:“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小时。”
“现在是夏秋换季时期,早晚气温凉,晚上在外面久留容易感冒,有什么事情急切到让您甘愿舍弃坐在恒温车厢真皮座椅上享受夜景的良机,独自来到大学围栏外吹冷风呢?”
孟荑岚往旁边的车道瞥了一眼,按以往的经验,那里应该刚好停着一辆定制版红旗才对,而今晚却看不见专属豪车的影子。
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既然你不愿意在办公室聊天,那我们就在外面聊,很简单的一件事,不要想得太复杂。”孟皖宁忽略掉女儿带刺的话,说道,“知道你很介意我过往的做法,我也承认自己的错误,但你是个识大体的孩子,懂得衡量利弊轻重。不要因为家长犯的几次错误就置气,任意妄为,做一些异想天开的事。”
孟荑岚在心里冷冷嗤笑了一声。
又来了,过于熟悉的套路,冷声恶语前的迂回战术,佯装作一副通情达理情深义重的样子,实则只是想把人带入她的那套逻辑里,让别人觉得她的想法是正确的权威的不可辩驳的。
她毫不留情地撕破孟皖宁的温情外皮,直言不讳道:
“你这套说法哄小孩还说得过去,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将大人的话奉为信条的天真年龄早已经过去。在长旭哥的开业宴上我已经将个人的想法不做任何保留的告诉过你,如果你忘记了也没关系,我重新再说一遍。
“第一,我会凭自己的本事去过想要的生活,第二,我要跟你、跟整个孟家断绝来往,等我经济来源稳定了会尽量还清这十八年来的养育费用,知道是个天文数字,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好,总会还清的。”
“不要耍脾气好吗?你知道的,你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没有你,掌舵人非你不可。”
套路之二,大打苦情牌。
孟荑岚冷冷地看着她,大几秒后才道:“长旭哥比我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他志向在此,为什么不选他呢?”
“他和你相比,唯一的优胜处只有年长带来的稳定情绪与阅历。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你到了他的这个年龄一定会比他更出色。”
“你不满意他,还有忆青姐,忆青姐不行还有孟海融和孟景骞。”
“忆青这个孩子确实不错,但她的专长不在管理方面。另外两人就别提了,完全不适合。”
“我的专长也不那一块,”孟荑岚扯住关键字眼不放,“您明明知道我反感你希望我成为的那个角色,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我呢?说白了,我其实跟你用培养皿制造出的微生物没有两样,你所关注的只是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精准结果,我的感受和想法你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我是你的母亲,没人比我更在意你,小六。”
“不要用这个称呼叫我,像使唤婢女一样。”
孟皖宁向前走了几步,穿着低跟鞋的她只能微微仰视着女儿,“我知道你很介意自己的出生方式,”她说,“是不是觉得,我没有用传统怀胎方式生下你就不够爱你?”
不待孟荑岚回应,她便伸手握住了对方的右手,牵引着它与自己的腹部相贴,接着说道:“得知你健康出生的那一刻,我全身上下都浸泡在了喜悦中,那种感觉深刻到我能铭记一辈子。”
孟荑岚凝视了母亲半晌,抽回右手的同时回答道:“有种极端的说法:母爱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她通过了分娩之痛体会到了生命的振动。
“这种说法完全契合了社会期待女性实现其生育价值时做出的觉悟,它企图用感性的言论遮掩女性在生育困境下所遭受的不公待遇这一冰冷事实,是极为片面化的。
“如果亲情层面的爱惜是建立在生理的疼痛上,那么又怎么解释世界上那些没有血缘关系却和睦融洽的家庭存在?所以,我非常不认可您刚才问我的那句话。”
孟皖宁听了,欣慰地笑了笑,她径自牵起女儿的双手,温和地说:“小岚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想开。”
“不是想开,也不是体谅,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我没有打算美化我们之间的关系。”孟荑岚说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一个结,“我九岁那年在您的工作室里看到那篇被您裁剪下来、贴在文件收纳架上的科研报道时,您在我心中就已经死去。”
九岁,正是一个孩童好奇心最为旺盛的年纪,年幼的孟荑岚忽视了母亲给她立下的规矩,趁孟皖宁不在的时候打开了那扇正巧未关拢的门。
把房里的陈设大致参观完后,她的注意力就被孟皖宁办公桌上的一些小巧摆件吸引了。紧接着她就看到了那篇道出了自身来历的文章。
文章中的专业术语和生僻字很多,孟荑岚大多没看懂,只记住了“人造子宫”四个字,她问管家叔叔那四个字的含义,却被对方糊弄过去。
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后来长大了一些,认得了更多结构复杂的汉字,于是凭着关键词在网上搜寻有关人造子宫技术的新闻报道,不费多少气力就找到了那篇十年前发布的文章,所有的来龙去脉就此理清。
“我看过十年前您在研讨会上发言的视频,您那时露出的笑容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的骄傲高兴,好像人世间一切乐事都被您尝尽了。”看到对方僵固了笑容,孟荑岚却提了提唇角,“您当然应该高兴——为自己攻克了一道生命科技的难关,收割了独一无二的成果。”
“小岚……”孟皖宁试图去触碰女儿的脸颊,却被生冷地躲开,她只得缩了手,勉强地笑了笑,“你不明白我的初衷。”
“不,我明白的,您研究这项技术完全是为了全体女性着想,有深远的社会意义,但这个‘全体女性’不包括自己的女儿。”孟荑岚嗤讽完,甩下一句“时间不早,我回寝了,再见”后就推着车进了校门。
走了没两步,孟荑岚在暗处停下脚步。
她透过栏杆回望孟皖宁,看到母亲兀自伫立在原地,形影相吊地看着校门口,脏腑不由地一阵抽痛。愁情满布于心。
踟蹰了几分钟,她还是狠下心,除去了大脑荧幕里那道孤寂到可怜的身影。
孟荑岚用指背抹了抹即将从眼眶里掉落的眼泪,做了三次深呼吸后迅速地骑车离去。
她终是没有看到孟皖宁靠着墙面滑坐到人行道上失声痛哭的情景。
上野千鹤子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一书中有浅略提到,“我们能想象到,人工子宫如果能实现的话,那么其管理和运用的权利将会落在男性手中……也就是说,这下终于可以不再依靠女性这种可憎的动物就能全权掌控再生产了”,字里行间透露的情绪悲观之至
我在文章中设定一个新假设:假以时日,再生产生殖技术的主权能掌控在女性自己手中(那些女性是坚守在女性主义阵地中的勇士),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一点题外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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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两相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