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的最后一天,两人把附近的名胜景点逛了一遭,走马观花地参观完毕后乘着黄昏时分抵达的动车返回H市。假期快速推进着,高三和大一之间的漫长而不悠闲的时光终于望到了头。
A大开学前三天。恋恋不舍的车站送别进行时。
“去了大学别被其他人拐跑了,要是真出了这档子事被我知道,我可不会原谅你的哦。”荣嚖勾着她小手指,眼神跟语气如荷花糕一般酥软,似警醒似谑言,殆不可状。
“瞎想什么呢,我只有你一个女朋友。”
“那以后呢?分开时间越来越长怎么办?”
“不论时间长短,不论相隔多远,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不会改变的,绝对不会变。”
“不错嘛,很会接话,”她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
似乎又想起什么,她忽地松开了孟荑岚的手,推后两步,以右手拍抚了一下胸脯,然后翘起大拇指打直胳膊,左掌顺着手腕向内平滑了一道,悬在胸前稍作停顿,拇指和食指摆出开枪的姿势指向孟荑岚。
“我喜欢你”——她用手语告白道。
孟荑岚愣了愣,浅笑着伸出右手搭上胸脯,摆出“六”的手势在腹前来回比划了三下,接着中指食指相搭,伸向荣嚖的同时指尖向下按了按。
“我也是”——她用手语回答。
哑语诉请,两相对望,凝默无言。片刻后,检票口开始“放闸”通行,各类声音齐齐响动,以动衬静,以同显异,无巧不成书。
荣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快步走向孟荑岚,给了她一个熊抱,并问道:“阿岚怎么这么喜欢陪我玩幼稚鬼游戏啊?”
“那你怎么会选择在这种时候‘玩游戏’?”
“想着好像没有正式告过白,但真正要告白的时候又不太想‘正式’,就用这种方式啰,”荣嚖收敛了笑意,正而八经地说道,“我在此诚心提出愿求,孟小姐,请成为我的女朋友吧。”
“可以,准了。”
“嘁!你这语气,在批阅请示书呐?”
孟荑岚进站后,荣嚖掏出了手机,跟她补充了一条当面不太好意思说的话:
之后要是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一定、一定要跟我说,包括关于阿姨的,有人分担压力肯定比一人独自承担要好一点。还有,要保持联络哦!
荣嚖的大学生涯是在杂乱无章中开始的,九月份仍然延续着盛夏的高温,新生们顶着毒辣的秋阳,在学长学姐们的帮助下来来回回地拖运成堆的背包行李,在临时搭建的大棚下进行着磨人耐心的新生报告。
此外,还夹杂着一点惴惴不安,这种不安是对素未谋面的室友而升起的。
荣嚖从来没有住过校,与四个人共用一间房、同处四年之久,这种事的性质是好是坏对她而言是个谜。她只是殷切希望那三位室友的性格淳朴友善一些,别再像美术集训的那些家伙一样阳奉阴违。
同居一室,日子一长难免产生摩擦甚或是嫌隙,小问题都无足挂齿,就怕积少成多,酿成大的矛盾,而据她预烛,首先产生矛盾的肯定是关系密切的两人,所以荣嚖祈祷自己跟她们的关系能保持不温不火。
她的大学生活不需要丰富多彩、璀璨夺目,能跟两三个普通朋友维系一段平平淡淡的友谊,安安稳稳度过四年,就是她最大的期盼。
有六层楼要爬,携带重物更是考验体力,荣嚖往返跑了两趟才将生活用品全部搬到宿舍门外,她气喘吁吁地在外面撑腰歇了会儿,拿出房卡刷开了房门。
宿舍里已经来了两个女生,正忙碌清理着东西,见荣嚖进来,两人停下手上的事望向她。彼此礼貌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后,又各自忙活起来,气氛略显沉闷。
看来都不是那种特活泼特外向的。这样也好,太闹腾的人举止容易失去边界,扰人清静。荣嚖暗想。
“你叫什么名字噢?”蹲在地上鼓捣行李箱的二床妹子突然发问道。
荣嚖侧过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吗?”
她朝荣嚖粲然一笑,“嗯”了一声。
“我叫荣嚖,”她看了看面前留着姜黄色爆顶烫染短发的女生,又瞥了眼对面三床的女生,问道,“你们呢,叫什么名字?”
“田霖。”短发姑娘很直爽地报了姓名。
三床女生受惊地抖了抖肩膀,转过半张白净文秀的脸,柔柔弱弱地说了声“廖汀汀”后又转回去,继续收拾课桌。
“群聊的时候感觉你们挺熟的样子,是高中同学吗?”荣嚖抛出了个没有多过脑子的浅显话题。
假期快结束的时候,辅导员让本班学生们自行联络互不相识、关系尚在“网友”阶段的同学组队择寝,荣嚖觉得麻烦没有加人好友,直接选了寝室铺位,人数齐全后四人又在两大通讯软件上分别建了个群,好来初步了解彼此。
不过,网上聊得再欢都是“虚热”的,用文字交流侃侃而谈的人,在线下或许只能腼腆着一张脸跟陌生室友面面相觑。
很明显,廖汀汀就是这种类型的女生。
“啊不是的,”田霖解释道,“建群之前我和她加了好友,兴趣比较接近,所以聊得比较多。”
“哦哦。”
田霖把清空的行李箱塞到四床旁边的储物架上,跟荣嚖搭起话来。“你是哪里的人?”
荣嚖说了个地名。田霖抬高了眉眼笑道:“巧哎,我们仨都从一个地方来的。”接着松了腔调,漏了点乡音出来,似乎是想进一步拉近距离:“不晓得大学军训会持续多长时间。”
“哎,能不军训就好了,肯定要早起,梦回高中。”荣嚖附和道。
“是啊,到时候肯定会晒得黢黑,到了晚上就剩眼白和牙齿亮着。”
廖汀汀被她逗笑,也跟着加入闲谈队列中:“防晒霜得挑个好点的。”她说话声音很轻很柔软,再结合她的外貌,荣嚖不由自主地将其代入到了韦庄的那首《菩萨蛮》里头。
正当三人对着尚未开始的军训活动发牢骚的时候,房门“滴”地一声打开了,最后到来的四床女生喘着粗气对她们说了声“哈喽”,拖着行李箱入位。
荣嚖瞥见外头还散放着一堆大包小包,思想上还在踌躇,身体却先行了一步到了门外,她拎起所有的背包手提袋往四床方位艰难地移去。
四床女生一转身就看到“人型物架”向自己走来。
“哎呦!怎么一下子拎这么多东西,”她赶忙跑过去,连连说了好几声“谢谢”,然后问道,“你们的东西都是一个人搬上来的吗?我搬了三趟才勉强搬完,手都快断了!”
“我比你少一趟。”荣嚖放下鼓鼓囊囊的行李,甩了甩勒出深红印记的双手,顺便在脑中初步估测了一下这位室友的性格特点。不算外向,但是说话显得外向,应该是那种比较会为人处事的人。
后来在军训期间,从对方主动帮忙缝补荣嚖那条因动幅过大,而导致裤/裆开裂的劣质军训裤这件事上可以得出,她应该是那种“妈妈”性格的女生。
待人谦和,热心快肠,有些嘴碎,对荣嚖这样遇事不安的冒失鬼而言,遇到这样的室友简直是恩赐的福报。
肖璐到寝后,宿舍氛围像一口陡然加上油椒姜蒜的闷锅,呲啦啦地开始冒出热腾腾的熏烟来。
她和田霖谈得格外投机,每五句话必有一个共同的笑点,好比过堂风穿门缝的高亢笑声,斥塞着这间长宽比例极不对等的顶楼宿舍,荣嚖的心却因此轻松了一大截。
总算可以心安理得且不发一语地收拾东西了,肖璐没来之前,三人间的对话打散了荣嚖的注意力,害她拿着手机找手机、把刚取出来的衣物重新扔回了箱包,年纪轻轻就像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新生到校的前一个月没什么学业上的任务,所做之事无非是逛逛学校,熟悉一下不到一年就会看腻的校园风光,顺便跟室友们磨合磨合,通过一堆日常琐事升华一下重要,也没那么重要的萍水之情。
其间主要的活动就是军训。
校方开恩把十四天的军训天数压缩至十天,这就意味着学生们可以免受几日皮肉被毒辣的日头烘烤至焦黄之苦。
荣嚖猜测了一波高层干部肯开恩的主要原因:害怕训练时间一长学生身体吃不巧,中暑猝死。
这样的担忧也不是空穴来风,毕竟才半天的光景,被人搀扶着到足球场观众席静坐的学生就能够组成一个连队,临时搭建的医疗服务区也是人满为患。
真假病痨子一股股涌出来,观者心惊肉跳,闻者啧啧慨叹。
如果真出了严重事故,产生负面影响,经由抬升扩大,这届领导班子的交椅恐怕得换人坐。一个军训而已,没必要搞得两败俱伤,舍盈而求损,不划算。
排队列,练站、走、跑、蹲、坐,再加一个新环节踢正步,跟中学军训内容相差无几,教官们的个头也跟中学时的差不多,矮得很均衡。
担任荣嚖他们班教官脸很白,荣嚖与他对视时视线偏俯视,撑死不过一米七,是个说话声音文弱含糊的新兵蛋子。
白脸新兵带领的班排风纪散漫,浑水摸鱼的学生居多。
开头的前两天极其不服管教,站军姿站成太妹土匪,蹲军姿蹲成如厕姿势,走列队不是T台走秀就是学仿生机器人同手同脚,把新兵教官气得面色赭红,骂骂咧咧的气话连篇。
于是他找来隔壁连的老兵教官,替自己震慑一下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九头鸟。
老兵块头比他大,肤色比他黑,声音比他雄厚洪亮,单是站在那里气场就胜过了他。他命令学生们站标准军姿直到总教官吹响象征着休息的哨子为止。
其间,黑脸教官和白脸教官轮番上阵讲述自己在军营里的心得体会,妄想着能给这些目中无人的美术生传授一点点有限的人生经验与教训,这属于“软磨”。
两教官还会特意去勾挑学生的手和胳膊,若是手臂纸扎似的飘离了裤缝线,就会让学生原地蹲下,这属于“硬泡”。
荣嚖恨不得脑袋后边也长一对眼睛,这样就能根据教官的动向做对策。
等那二位离近一些,就抖擞起身板,站得比白桦树直挺、比石雕坚硬,还得使出百分之两百的劲气把胳膊压牢实,就像被强力胶粘黏在衣服上一样,沙尘暴来了也不能松开——以绝佳的演技模拟“标兵”的基本技能。
终于捱到休息时段。
荣嚖和舍友们围成圈盘腿而坐,一面灌着被阳光焐热的纯净水,一面聊天,话题从吐槽教官们的讨嫌之处跳到评论快餐文学。
肖璐抱怨道:“咱们班上那个教官说的话十句里面有八句都听不见,指令动作都要看旁边的人去做,真是磨死个人。”
田霖说:“又不是评选标兵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互迁就迁就得了,学生挣学分,教官挣绩效,各取所需,这不挺好吗?非得找别的连长来整蛊人,费力不讨好。”
肖璐点头称是,又哀叹道:“唉!才两天就已经像过了一个世纪了,这破军训给我赶快结束才好!”
“之前高中军训的时候,还有女生跟教官处过对象,实在想不通她们为什么这么做。”荣嚖低头开启了一个新话题。
她费劲地盯着在太阳光线照射下闪耀而烫手的手机屏幕,给孟荑岚发消息。
田霖哧哧一笑:“就是唉,不能长久也不能尽兴,估计就谈了个新鲜感。不过话说回来,这很像女频文里面的设定哎,学生军训爱上军官,病人看病爱上医生,未成年上个学会爱上老师,混混闹个事会爱上警察。”
廖汀汀做了个总结:“各种职业只为恋爱而存在。”
“尸体灵魂会不会爱上入殓师呢?”荣嚖冷不丁地问。
田霖有点夸张地笑道:“哈哈哈哈别太离谱!”
肖璐却道:“可是我觉得有些设定的确很好嗑啊……现实里说不定也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她之所以“斗胆”说出与一众室友观念相违背的话,是因为她本人正是那种会在深夜边看“霸总娇妻”网文作品边笑嚷“我是土狗”的人。
“但是就算真的存在也不可能一直谈恋爱吧……”田霖抓了抓丰茂的姜色短发,皱着眉想要辩解,大概不想弄僵气氛,于是又让了让对方,“当然啦,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没必要太较真。”
荣嚖很识趣地做了旁听者,专心致志地玩手机。
过了半分钟,孟荑岚的微信对话框突然弹出,闪出了一段话,荣嚖惊喜异常地点了进去。
孟:我们在基地训练二十四天,走队列,打枪靶,军体拳,还有拉练,应该可以跟你们一块结束,刚才在练习射击,这个训练还挺好玩的。
接着在文字下面配了一张搁置于地的突击步枪的照片。
荣:酷哎!竟然还能摸枪!你们那种才叫军训,不像我们,成天都在跟教官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刚才还罚站了四十分钟,简直要无聊死了。
孟:一二三木头人?
荣:我和你相同的军训内容只有一个,就是走队列。不停地走走走,谁不嫌烦啊,教官一来检查我们就绷紧,一走就松懈,不像木头人游戏像什么噢?
孟:是这个意思啊,那没办法,谁叫你我不同校呢,你要是跟我念同一所大学就能摆脱跟中学差不多的无聊军训。
荣:哈?A大?下辈子吧,这辈子多积点德,下辈子跟你一样当全能型天才,孤芳“群”赏。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了条消息过去:你们军服的颜色是绿迷彩吗?
孟:不哦,是海军陆战队的蓝绿白迷彩服。
得,连兵种都强一些。
荣嚖叹了口气。
她敲了几下手机壳,想了想,送出一个请愿:阿岚能发一张军装照片过来清洗一下我疲惫浑浊的内心嘛?
怪模怪样间杂可爱的话语让孟荑岚愣了良久,两分钟后,一张照片传到了荣嚖和她的聊天界面上。
荣嚖点开一看,上睑提肌迅速拉抻,双目炯炯发亮,脉搏跳动变得异常剧烈——
照片上的孟荑岚半转身持枪而立,凝神睇视着镜头,神情笃定专注而不显严肃。黑秀的长发扎成马尾,遮额刘海搭拂至下颌,为臻绝的脸增添了几分落拓不羁。
身型颀长淑窕的她,穿着衬身的军服更加突显出气质上的拔俗与精神上的韧劲,令人一眼难忘。
一旁的廖汀汀见荣嚖盯着手机发呆,凑过来看了一眼屏幕,问道:“这是你的同学吗?”
“啊?呃,嗯……”荣嚖不自觉地回扣了一下手机,局促地回复,“我朋友,在A大念书。”
“美女学霸哎,不简单。”
“我看看我看看!”肖璐注意到了荣嚖那边的风吹草动,“我也想看美女学霸!”
荣嚖点开大图,给肖璐和田霖过目了一番。
“哇靠!又飒又美,我直接原地去世!”肖璐嚷道。
“好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田霖也忍不住夸了一句。
肖璐万分激动地以堪比查户口的问法向荣嚖问了一堆关于孟荑岚的本人信息,荣嚖择浅避深地给了回复。
之后肖璐从孟荑岚那里受到启发,很快挖掘出了一个万能话题:谈论中学时代的神级同学。
这下子就有的聊了。
田霖和肖璐之间受先前尴尬话题的影响滋生出的古怪氛围得以消除,两人又畅谈起来。
孟荑岚的一张照片拯救了千里外的大学生聊天场,果然,才貌双全的人是亘古不变的热门素材。荣嚖在内心由衷感慨。
荣嚖仔细观察了半晌照片,提出疑问:这张采光和构图都很好哎,谁给你拍的哦?
孟荑岚很快答复:室友,她抓拍的,摄影是她的爱好,除了我她还拍了很多人。
荣嚖笑了笑,又发出一条消息:刚才在跟室友聊天,把你的照片给她们看了,都把你夸到天上去了。
孟:那就麻烦你代替我谢谢她们的谬赞啰。
荣:谦虚什么,阿岚被人称赞的次数十万根手指头都数不来,贴服人心的优秀是真正的优秀。
孟:不吃这套,被其他人夸,我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还有哦,不要把我的信息透露太多。
荣:放心好了,连名字都说的是个假名,我不想有人刻意去查你。
孟:不错哎,想得挺周到,我们这边要集合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训练?
荣:差不多快了,那先不聊,咱晚点再联系。
孟荑岚下线后不出三十秒,荣嚖这边的总教官就吹响了集合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