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时候,风雨如约而至。荣嚖的担心成真了,气温不出所料地从一个极端跨到了另一个极端。
寒风四起,尖叫着,咆哮着,飞速席卷过街道房屋,疯狂地摇晃着樟树的叶冠枝干,大有将其拦腰截断的势头,瓢泼大雨淋刷着街道地面,只剩一两家卖夜宵的小摊倔强地守在校外。
荣嚖铆足了劲儿蹬车,披风冒雨而行,雨衣被不断掀起,防护功用作了废。“雨弹”啪啪哒哒地砸下,汇成小川流顺着她的额发滑落,灌入领口,浇湿了她的脸脖衣裤。踝关节痛感加剧,腿不时打起颤。
她哀苦地牢骚着,不时发出几声稀碎的谩骂。
暗钨色的库里南在不远处缓缓跟随着她。坐在车后座右侧的孟荑岚透过玻璃窗上的雨帘,看着在风雨里奋力向前骑行的模糊人影,担忧的神色逐渐爬上了眉宇。
在一处红绿灯弯道路口,一辆电动车从斜刺里穿出,疾驰而过,荣嚖猛刹住自行车,习惯性地用右脚踩地。疼痛在霎那间蔓延。因缺乏支撑力,路面又很湿滑,眼瞧着连人带车地侧摔在了地上。
“张叔,停一下车。”
司机立即把车停在了红绿灯路口边。
未顾得上合拢车门,孟荑岚手持长柄黑伞快步走向荣嚖。
荣嚖困难地站起身,解开了勒脖的雨帽系带,扬手把它扒拉到了颈项后。雨珠扑向头顶的鸭舌帽,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她叹了口气,弯腰打算扶起自行车。
这时,一方暗影拢来,上空的雨水旋即消失不见,她视线朝下,看到前方出现了两条修长的腿,动作顿了顿后又发出一声叹息。
荣嚖取下镜框直起身子,故作轻松道:“好巧啊。”
“我来帮你。”
孟荑岚把伞递给荣嚖,俯身扶起躺在地上的自行车,将脚撑撂下后放稳车身。
她绕到荣嚖身边,拿过伞,抬起左手,手掌轻柔地擦抚着对方脸颊上的水珠,建议道:“把车锁在这里,跟我一起坐车回去吧。明天早上我让张叔绕道来接你上学。”
“你觉得我很可怜吗?”
轻抚的动作停了下来。
荣嚖看着她,在路灯的照映下,眼神清莹而顽固。
孟荑岚缩回手,回答道:“不觉得。你的脚受伤了,骑车回家很吃力,又碰上恶劣天气,很容易出事故,出于安全考虑,你应该坐车。”
“谢谢你的关心,但真的没必要,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已经经历了很多回这种事了,完全没有问题,脚伤和坏天气加起来,也只是增加了挑战性而已。”
荣嚖走到自行车的一侧,扶着车头以左脚撑地,熟稔地撩腿坐了上去。
“明天见咯。”
车轮转动起来,白色身影渐渐远去。孟荑岚在雨中目送荣嚖,久久不曾离开。
平常的一天又被划除。早餐时段,教室里寂静无声,只剩下五六个同学趴在桌上补觉。
教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荣嚖仆仆地踏过讲台,将揉皱的饭团包装纸扔进垃圾篓子里,向座位那边走去。
“真是醉了,昨天晚上闹钟没打开,睡过头了,岳锋待会肯定要喊我出去谈话。”荣嚖对起身让位的孟荑岚抱怨道。
“偶尔迟到,应该没关系。”
“但愿吧。”荣嚖在孟荑岚的帮扶下坐到了位子上。
“你晚上是一个人在家是吗?”孟荑岚问。
“差不多,有时离得近的姑姑婶婶会来看我,住上一两天。”
“这个月晚上,我能不能去你家,跟你一起上下学。”
荣嚖惊诧地挑了挑右眉,问道:“干嘛啊?突然这样。”
“这个月天气不好,我一个人睡不习惯。”
“哈哈,你果然还是小孩子啊,怕打雷怕下雨又怕刮风。”
荣嚖撩起搭落到脸旁的头发,曲起胳膊将头枕在臂弯,懒懒地趴在桌上,并保持着向后抓发的动作,倦笑着问道:“是因为昨天的事吧?”
谎言被戳穿,孟荑岚不发一语,只是点了点头。
“可以,来吧。”
“真的不介意?”
“不介意,有什么好介意的?就看司机大叔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给阿姨了。”
“我妈对你印象不错,有一次还专门打电话过来问了你的情况。随便找个理由,她会同意的。”
荣嚖的心脏一滞。敢情孟皖宁搞的还是双向调查呢。
“那就……太好了!免费坐三十天的劳斯莱斯哎,可以暂时不用蹬我的小破车了。蹭一蹭大小姐的美腿~”
“这不是在可怜你。”
荣嚖坐起身,收起了浮夸的语调,说出了心里话:
“我知道你是出自好心才会这么说,只是,当条件不对等的时候,有些善意表现在举止上就容易变味,平行给予出的善意是‘帮助’,自上而下给予出的善意就是‘施舍’。阿岚,你也说过,最扎眼的那张网建立在塔尖和塔基之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差距远不止笔盖的那几厘米。”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我喜欢。虽然这种情感对于我来说并不利。”荣嚖正视着她,回答道。
余意尽在不言。
孟荑岚轻轻扶住荣嚖的肩膀,在她耳畔呢喃:“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她勾扯住孟荑岚的手指,以指腹摩擦她的手背,带着些许引诱地说道:“原来你来我家是想图谋不轨。但是,不,行,哦。”
~ · ~
笑骂声与呵欠声里,一天的校园时光春水般逝去。
车稳稳地停在了单元楼下。孟荑岚下车跟司机简洁地交代了几句后,把行李从后备箱拿出,跟着荣嚖进了大门。
“你昨天晚上就把东西收拾好了?”荣嚖摁下六楼的电梯按键,问道。
“嗯,为了方便。你拒绝的话再拖回去,不碍事。”
“想得还挺周到。”
荣嚖的家属于一厅两室的普通户型,将近九十平方,装饰素简。平时荣嚖一人住,没时间收拾东西,屋内看上去有些乱,一些衣服堆叠在客厅沙发上尚未拿进衣柜,茶几上的水果盒、零食袋也是东歪西斜地摆放着。
“东西有点乱,我去收拾一下,马上就好!”荣嚖急急忙忙地挪到沙发边上,抱起那堆衣服往卧室走去。
“我来帮你。”
清理物品,开行李箱,收拾衣物,洗澡铺床,一系列睡前琐事做好后,已经将近十一点。
荣嚖成大字型仰躺在床上,舒爽地叹了一声:“棒哎,又可以裹进被窝了!”
孟荑岚拿起摆在床头柜上的气雾剂,坐到床边,对她说:“给我看看你的脚。”
“呃,不要,我自己来吧。”荣嚖缩起右脚,双肘撑着身体移到了床头,与孟荑岚拉开了距离。
“我给你做下按摩。”
她避开脚踝处的肿包,捏住荣嚖的脚腕往自己这边拽了拽。荣嚖做了下挣扎,见孟荑岚不肯放手,只得犹犹豫豫地从了她。
孟荑岚把对方的右脚轻柔地搁在腿上,在脚踝周围均匀地喷洒了药剂后,力道适中地按揉起脚部的穴位。足底逐渐泛起酸胀感,荣嚖皱眉闭眼,咬着下唇,在心中自我劝解,努力克制往回缩的本能。
“早上为什么说我想‘图谋不轨’?”
“我胡说八道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就瞎想瞎说……嘶!”
孟荑岚不应话,两指搭上了关节旁的红肿地带,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嘶,疼啊,别按哪里!”荣嚖苦苦地呻吟着,手指攥紧了被单。她下意识收了脚,可根本无法逃脱,孟荑岚握得很牢固,乱动容易触到患处,加剧痛感。
十指不依不饶地推揉按捏着踝关节,力度不大,但绝对会疼。
持续时间一长,荣嚖被就弄得潮红满面,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偶然间戳中要害,神经突突地跳,颅内似有爆竹炸裂,刺疼难受。她扬起脑袋,后脑勺砸向床头,细碎的哭喊从喉管传出,左脚直扑腾,床单被她蹬起了几层皱褶。
“拜托你不要按了,好难受啊!不要……”荣嚖哭哭唧唧地央求着对方收手,但孟荑岚仍然无动于衷。
慢慢地,荣嚖怏着脑袋靠在床板上,敛了声音,腿部伴随着痛感时不时抽搐一下,又过了一阵子像死机了一样没了反应。
漫长的十分钟过去,孟荑岚终于放下她的脚。替她贴好药膏后,孟荑岚站起身去厕所清洗手上残留的药渍。
回来的时候,她看到荣嚖仍散了架似的一动不动,头发有些凌乱地遮住额头与眉眼,目光凝滞,透明的泪痕挂在脸上,样子很是可怜。
她走过去单膝跪床,弯腰环住荣嚖的上半身把人往怀里带,温柔地问:“现在明白我早上那样问的意思了吗?”
“好过分……”
“你哭的样子有些吸引人。”
她声音沙哑地嘀咕了声“变态”。
孟荑岚抚着她的背部,哄劝道:“按摩能够活血化瘀,有助于伤势恢复,疼是正常的,坚持几天,急性期过后就不会那么疼了。在伤势恢复之前,我会一直帮你按腿。”
“按摩是不是还会让人犯困?”
“嗯,现在已经很晚了,睡觉吧。”
灯熄灭后,静谧宁静的气息渗透了整个房间。两人同被相拥,闲聊着学校里的事,没聊几句,荣嚖的意识很快就模糊了,她含糊地对孟荑岚说:“困了,晚安。”
孟荑岚吻了吻她的额头,也道了声晚安。
半梦半醒间,荣嚖听到对方说了一句话:“如果真的要区分高低的话,自高往低的善意是施舍,自低往高的善意又是什么呢?”
奉承吗?倒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