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读开始前十来分钟的样子,孟荑岚进了教室。她看到荣嚖精神抖擞地坐在位子上,像是“预谋”着等自己走近打招呼。
“早上好啊!”
“早上好,感觉你今天状态很不错,发生了什么好事吗?”果然猜中了。虽然这么比喻显得有点不道德,但孟荑岚真心觉得荣嚖这副模样像极了等待主人到来、姿态神气的大型犬。
“不,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嗯……一般的高兴。”
“关于昨天的事,抱歉,我骗了你,那段话不是我发的,不过我正好也看到了。”孟荑岚不忍心破坏她的心情,但欺骗对方自己也会感到不安,只好实话实说。
荣嚖脸上的神采瞬间沉了下去,她看着孟荑岚,闷了会儿声,淡然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怕影响你的休息,我问了高雁,那段话是她发的。”
漫长的沉默过后,荣嚖道:“你真贴心。”
“我猜,如果我对你说‘那不是我发的’,你肯定会觉得匿名的那个人是高雁,然后追问她许多话,但那个时间再操心这些事情会影响心情和睡眠。”孟荑岚声音低柔地强调道。
分针指向三十的时候,教室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到齐,学委和课代表走到讲台上组织早读。学生们站起来,站姿各异地读背起课本,哄哄嗡嗡的声音直直冲向教室天花板。
荣嚖恹垮垮地撑着书桌,垂着头盯着摊开的语文书,像是在上面找虫蛀过的洞,哪张嘴也像金鱼鼓泡一样微微开合,权当做个样子。
“组长。”
“嗯?”
“今天要背的你都会吗?”
“早会了。”
“那我们玩个游戏,背古文,谁先背会就为对方做一件事,怎么样?”
荣嚖笑了声问道:“特制版的真心话大冒险?”
“答不答应?”
“可以,我答应。”
“高中必备篇哪些你不会?”
“都背过,”荣嚖从杂乱的课桌里面抽出一沓印刷纸,从里面挑了一张递给孟荑岚,说道,“这是之前打印的一些古诗文,闲的时候会翻,《感甄赋》正好多印了一份,就背它吧,但不是背传烂了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一段,从‘于是忽焉纵体’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可不可以?”
“好。”
“比赛”开始了。荣嚖立刻进入了状态,念的声音较之刚才更亮更有势头,而孟荑岚只保持正常的音量背诵。
“你这样可不行,岳锋不是强调过么,要‘激情朗读’,关键的是——大声朗读能加量化分啊。”荣嚖打趣道。
孟荑岚脸上带了些笑,声音变大了些。她的音色很棒,平仄起伏、抑扬顿挫拿捏适度,让人忍不住想多听一会。不到十分钟,孟荑岚忽地说道:“我好了。”
荣嚖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她不太敢相信:“听听?”对方只字不漏、只音不错地背完后,她除了点头表示肯定,说不出一句话,那些字音黏堵在喉管中,发不出来。
“那——兑现刚才说的话吗?”
荣嚖只好服气:“当然。”
“昨天下午吃饭的那段时间,你和高雁发生了什么?”
“我和她又不熟,呆在一块干嘛?”
“我都看见了,你们进了那个拱门,所以组长,请不要对我撒谎。”
“你在哪看见的?”
“教室外边走廊。我昨天下午没到食堂吃饭。”
四楼的高度,确实能看到学校的诸多角落,荣嚖只好承认此事:“我被她表白了。”
“能不能具体一点。”
“你自己去问她,”荣嚖不客气地回道,“说不定她也会跟你表白。”
“你拒绝她了?”
荣嚖“嗯”了一声后不发一语,目光安静地在书页上“捉虫”。
孟荑岚没问下去。她决定找高雁谈谈。
~ · ~
“你找我?”高雁一从教室走出来就开口问话。两人在楼梯口的栏杆前对立着,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喜欢她哪一点?”孟荑岚冷淡道。
“这么直接啊……”高雁感慨了一下,“就像你说的那样,她很可爱,与众不同,身上有种很混乱的特质,不张扬,很吸引人。”
“你说得很笼统。”
“就因为搞不明白才有趣呀。”
“想挑拨我和她的关系?”
“我没理由那样做,你说你们之间就只是普通关系,我才去告白的。”高雁狡辩道。
“你的告白注定失败。我和她的关系也因此受了损,损人不利己,确实‘没有理由’。”孟荑岚反唇相讥。
“要相信你们之间的情谊不会那么容易完灭。”
“为什么在群里发那段话?”
“当然是帮助你们巩固感情喽,你不应该告诉她真相的,不然效果不增反减。”
“我们之前相处的不错,如果不想继续维持,那么请你随心所欲。”孟荑岚深深地注视着对方,眼中的锐光似是潜渊中迸出的冰箭。
不愉快的对话让孟荑岚陷入沉思,她飞快地搜索记忆,在脑子搜索一遍可能知情的熟人,想找寻被遗漏的细节,直到下午饭点,她都没有彻底捋清高雁的用意。
要不是课桌上的那杯奶茶,要不是那张放在课桌里的情书,她可能很难推想出高雁奇怪举止的动机。
晚自习期间,她为了躲过荣嚖的视线,特意来到厕所隔间审视书信,这些字句潦草认真、煽情感性,能整理出的有效信息并不多,但都很关键。
“……我的朋友甚至也被我的这股‘傻劲’影响,说会助我一臂之力,我知道这是玩笑话,不过你也可以由此看出,我是如何喜欢你了吧?你喜欢的一切事物我都想去了解”,紧接着写信人列举了一些“猜测到的”孟荑岚喜欢的东西,个个都很精准。
信纸末端的署名者是高骏,这个所谓的“朋友”只可能是他的妹妹高雁。训练期间孟荑岚与高雁浅聊了一下自己的爱好,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转移到了纸上。
放学后,她又去找高雁,两人边谈话边往大门口走。
“怎么,上午还没触到你的底线?”
“几句话就想惹烦我?可惜功力不到家。”
“啧啧啧,不愧是你。”
“我想到一件事,觉得有点奇怪,”孟荑岚问,“你哥也是体育生,上次那场比赛他怎么没参与?”
“他脚扭伤了,就没去。”
“那你觉得奶茶配情书送给喜欢的人,这种做法怎么样?”
“经典的搭配,新意欠佳。又收到告白了?”
“同一个人的第二次告白。”
“谁呀,我能知道吗?”
孟荑岚见她不懂装懂,便停步到路灯下,将折叠在衣袋里的信纸拿出,用毫无感情可言的声音将关键的那几句话念了一遍。
听着听着,高雁就笑起来:“我那哥,头脑很简单,但他真的非常喜欢你,在我耳边念念叨叨关于你的事情,耳朵都起茧了。”
“我当着他的面强调过我不交男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请你不要误导高骏,让他觉得自己有‘机会’。如果是为了追荣嚖,也没必要支开我,你想做什么由你自己决定,没必要让我知道。”
“我是很喜欢荣嚖,但没有跟她交往的想法,有些好奇你俩的关系,就那样试探了,还有哦,我没有推波助澜,没有怂恿我哥追你,茶和信都是我送的。”
孟荑岚眉尖轻挑。倒没想到这点,高雁不像她哥,老谋深算得很。
高雁继续说道:“荣嚖似乎特别抵触承认喜欢你的这一事实,不过她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你俩……真的很有意思,似疏实近,很不寻常。恐怕只有制造些小麻烦,你们才能更加坦诚相待。”
孟荑岚沉默了一阵回答:“就算都是真的,你也不该直接把‘荣嚖喜欢我’这种话说出口,经你这么一说什么都贬值了。”竟然把礼节性的退让当作无计可施,狂妄不自知。
“你别着急嘛,这只是个真诚的告知。那就这样喽,明天见。”高雁挑衅地一笑,转身欲离去。
“头发应该是争取了很久才剪的吧。你跟我说过,高中之前留的是长发,为顺从家长的心意当了多年的‘乖乖女’。自我意识醒悟后,你受够了伪装,再也不能忍受外表与内心相违的撕裂感,想做出改变,你的家人观念守旧,厉声反对,你据理力争,甚至不惜用自残表明自己的决心,这点用手饰遮住的疤痕可以作为证明。”
当她说出第一句话,高雁就顿在了原地,她右手插着裤兜,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孟荑岚。
孟荑岚向前走了几步,说道:“你其实很小就渴望被当作男生,‘男性反抗’的心理很早就产生了,在你的观念里,男性就相当于绝对的权威和力量,这点你不只一次跟我提到过,虽然不够直接,但稍微一推敲就能看明白——你鄙视女性,觉得她们软弱无能、是男人的依附品,可你有没有想过厌恶她们的深层含义就是自我厌恶?你生在传统的男权结构家庭里,这种思想的产生与家庭环境关系紧密,也不能完全降罪于你。
“家长见你展现出所谓‘男性倾向’的举止就会发出斥责,而当你发现兄长在家中享有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自由待遇时就忿忿不平,‘我和高骏换一下身体才好’,这是你之前说过的一句话,虽然是在开玩笑,但背后潜藏的东西不可忽视。高中以前,面对朝夕相处的家人,你不得不在他们面前展现‘值得称赞’的一面,让他们看到你的‘成长’,压抑自己的天性并不容易,久郁的忿懑终于被一件事引爆。
“你跟我说过,那个用来遮疤的手饰是你最好的朋友送的,意义非常,这点我十分相信,篮球训练的那些天,你讲过一个很不错的笑话,我问你哪听来的这个,你说是重要的人在你难过的时候讲过的,所以印象很深,这个回答太欲盖弥彰了,时间不早,我简单点说推断——这个‘朋友’就是你的初恋,你们的关系很不巧被家长发现了,他们反应激烈,你们不得已分手,因为这件事,你再也忍不下去,跟家人彻底闹僵。”
插兜的手滑到腿侧,平直的肩膀微微垮下,一贯冷酷的身影变得颓萎不振。
孟荑岚来到她的背后,轻言轻语道:“你所交的那些女朋友都是初恋的替代品,而你——高雁,则是被落后思想侵蚀的牺牲品。外貌改不了什么,你实质上只是装在女性躯壳里、仰慕父权的可怜虫而已。最应该坦诚的,不应该是你自己吗?”
掠过身侧时,孟荑岚特意觑了她一眼。对方目光涣散,身体僵直却不住发抖,宛如身陷险境的孤狼。
笑容小小地展现了出来。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将军”后无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