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海 第3章 西蒙·多伊尔（2）

七组三人还在玫瑰酒店刺激抓捕时，燕京市局的气氛远远没如此酣畅淋漓。

大半夜加班开的紧急小会像是专门为七组那位新来的空降组长走个形式——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燕京市局这边负责指导的角色都到了场。

虽然早些时候在陶乐乐面前八卦了半天组长的八卦，但巫溥不由得走了神目光去找那位新来的组长，但除了个正在低头专心拆签字笔的女人之外都是熟面孔——空降来的是个女的。女人面相邪门，看不出具体年龄，说她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有可能，和周围老油条们一样的惫懒神情看得出是个经验丰富的主儿，可五官和身形的量让人确信她太年轻，显得那惫懒像是虚张声势。一头乱糟糟的卷毛扎成马尾，穿着半旧皮夹克和脏脏的藏青工装裤，手里的签字笔拆了又装，一脸的百无聊赖和漫不经心。

演的哪一出？《律政俏佳人》姊妹篇“刑侦俏佳人”？巫溥大为失望。

PPT正在播放乔岳分局给的案情说明——都是被翻来覆去嚼烂的车轱辘话。按照PPT顺序，那接下来就应该法医这边汇报尸检情况了。巫溥喝了口可乐润润喉，接过麦克风：

“......尸检显示，死者汪忆珠生前双手双脚都被手机充电线捆绑，床上和房间里尚未发现挣扎和扭动的痕迹。经过我们鉴定，她头顶的开放性创口是她唯一的伤口，也直接导致了她当场死亡，凶器暂时无法确定，应该为钝器，上面提取到棉布纤维，未提取到有效指纹，凶手是戴着手套作案的。根据汪忆珠的血液分析及胃内容物消化情况判断，其死亡时间为上午四点到九点左右，死亡前的五到十小时之内曾摄入大量的高度数酒精，这也印证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

“家人们，我不会倒下！”

一声洪亮得有些失真的怒号把巫溥惊了一哆嗦，他和其他被吓了一跳的同僚朝着那过于情感丰沛的声音源头张望——

“我虽然在新年之际痛失发妻、人到中年孤苦无依，但我陈义兴不会倒下！我要让那些害我们的人眼睁睁看着，我如何继续堂堂正正活下去，继续维护正义！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警方能执法必严，彻查真相！”

这下大家听懂了，这是陈义兴今天早些时候在短视频平台发的新视频。而疑似开会摸鱼刷短视频却不幸没连上蓝牙耳机的七组新组长正手忙脚乱地调低音量。和视频过于悲怆的内容相反，会议室里隐隐浮出些不怀好意的笑声。

一直跟座山雕似阴鸷着张长脸的总队长米科森厉声道：“千新星！手机交出来！”

名叫千新星的新组长趁把手机丢在桌上的间隙起身大声说：“米队，我提个要求，我早些时候向您申请过很多次了——我得去现场。”

米科森说：“我理解你想要尽快破案的心情，但我们只是指导和监察工作。并且大部分的现场细节已经记录在案，你完全可以先仔细读读资料。”

“我来这儿之前就读过乔岳分局那边整理出来的基本调查和分析，但既然所谓‘指导监察’的活撂在我七组手上，我当然会鼎力配合。但身为组长，我连现场都不亲自去一趟，到时候案子破不了，我卷铺盖走人顺便帮咱们燕京公安分担一些横眉冷对千夫指，对您对大家恐怕影响不太好吧？”

千新星说这话时声音似乎刻意低了八度，整个会议室都沉默了少顷。就算平日对办公室勾心斗角迟钝如巫溥，也听出新组长显然话里有话。

虽然案子仍然归分局管没转到市局上边儿来，但为什么作为“指导监察”的角色插只手，在座的都对个中原因心照不宣——乔岳分局的那帮人都是迟早死于安乐的酒囊饭袋，在过年的节骨眼儿上辖区内出现了影响这么坏的案子，还迟迟没有进展，丢人现眼。上面的意思无非是借这次机会，把这群鱼目混珠的水货清理干净，然后把年纪和资历都合适的原七组组长王宇翔提上去——一把年纪了，还跟着年轻人跑外勤总归不体面。

这不，现在腿也摔折了，这样的退休确实不太体面。

相比起其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同僚，被莫名其妙晾在一边的巫溥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了一丝阴谋论的灵光。

米科森还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千新星，七八年了你这坏毛病怎么还没改掉？我不管之前赵云啼和麦彰给你私下里说了什么，现在你被提过来纯粹是因为你在城市警务方面的经验，但这里不是梁州更不是燕公大，请你珍惜这次机会。”

“啊，说到燕公大，早几年我还在那边的时候，某些人还唧唧歪歪我歪门邪道呢，怎么，现在瞧得起我的歪门邪道了，给我个机会让我将功补过然后铭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米科森并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和她纠缠下去：“但是，有用就行。......巫法医你继续。”

巫溥回过神来：“啊好。呃，结合相关人员的笔录，汪忆珠近期确实频繁酗酒，现场也找到了几个带着汪忆珠指纹的空酒瓶，因此我们暂时无法判断她摄入的过量酒精是自愿饮用的还是被胁迫的。死者大腿内测发现一些掉落的体毛，但初步检测证实体毛来自男性，其并非死者及其丈夫的，DNA库内比对没有结果。但比较奇怪的是，虽然出现男性体毛，但死者生前未遭受过侵犯痕迹......大概就是这样。我们的推断还是：不一定是熟人作案。”

隔壁组来旁听的一个侦查员举手：“那还是按照入室抢劫算？”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虽然根据资料，现场被翻动，作案者拿走了放在家里的一些现金和奢侈品，但放在柜子里的更值钱的金条和珠宝没有动过。”千新星快嘴替巫溥答道，话锋一转，“所以最后还是得去趟现场核实一下。”

又有人举手：“死亡时间误差五个小时，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巫溥实诚地说：“人体死后胃内消化道的蠕动和各种分解酶还会持续活动一阵子，而酒精还有抑制胃动力的作用，一般情况下我们推断的时间是比实际死亡时间晚两到三个小时。我们无法判断汪忆珠有没有受到这个因素影响，因此五个小时是我们算上了可能存在的误差后的结果——需要参考的话，乔岳分局给的结论是早上八点到九点。”

“凶器在现场没有找到的话，那头上的致命伤里还有线索吗？”

巫溥：“有，但不多。能确定凶器是钝器、中等大小，重两千克左右。虽然无法肯定凶器具体形态，但在伤口内找到了一些疑似玻璃纤维的东西，结合伤口形状和周边发现的一些细小的碎玻璃，我们这边保守猜测可能是花瓶一类的东西。”

最后一个问题是千新星问的：“法医同志您叫巫溥是吧，您去了现场吗？”

米科森比巫溥先一步忍不住严厉道：“千新星，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巫溥走神了一瞬，还是回答：“没。米队长，我也想申请去现场看看先。”

巫溥走神的原因，是千新星记得他的名字，并且还没记错。

他名字太奇怪，刚参加工作时还会认真地自我介绍“巫山的巫、溥仪的溥”，但最后传回耳朵的还是“巫婆”“巫医”之类的。后来碰上社交恐怖分子陶乐乐，高高兴兴叫他“巫神”，但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却变了味——“神”也可以是神叨叨的神，总之似乎也不是好词。何况法医直接跟死人打交道，就算电视上播着刑侦剧也只会让无知少女叶公好龙，真站在面前了反而叫人膈应，长相身高钱包性格均不加分的巫溥尤甚。

不知是因还是果，巫溥也颇为放飞自我地自暴自弃了，除了每天中午去自动贩卖机买小饼干外大部分时间待解剖室里当阴暗蘑菇。

市局的建筑物是两栋相对独立的办公楼，中间有风雨长廊连着，散会时外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飘着小雪。巫溥呆在长廊上没走，盯着黑魆魆的夜雪瞧，直到千新星提着包最后一个从办公室出来——当然是跟着头一次被瞧见炸毛的座山雕米科森，没忘记在米大队转身回办公室的方向时做了个鬼脸。

“你在等我吗？”千新星朝着巫溥招招手，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米队答应了，明早我们可以去趟现场——我，你，组里找两个外勤，回头把警网通的编号发给米队或者我就成。我来了一天多了还没吃东西呢，巫溥你方便的话帮我带个路吧。”

虽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食堂里的人还是不少。巫溥这种一年几乎不在食堂抛头露面的主儿本想找个理由离开，却被千新星不由分说拉着请了一顿牛肉面。两人坐在靠近门边的角落，面碗里切好的卤牛肉上呈现出漂亮的蓝紫色油光。

巫溥这边是汤面，而千新星的是干拌面，上面的辣椒酱堆成了令北方人巫溥胆寒的小山：“千组，要不我帮您打点汤？”

“别着急。干咱们这一行的都得慢慢来。”千新星慢条斯理。

“这么晚了，您舟车劳顿，赶紧吃完也好回去休息。”其实只是巫溥想回去睡觉而已。

“在这种地方，吃得慢是好事——公安的食堂是个小情报中心，也是所有人说话最不顾忌的地方，你听附近路过的人聊天，总会有新的发现。”千新星鼓着腮帮吹着面条，“比如说你斜后方，三组，正在处理的是前天上了热搜的导师压榨研究生案；你九点钟方向隔俩桌子的是六组的痕检，那个小眼镜好像叫戴月来着，他们早些时候刚去了小高区一起入室盗窃案的现场；至于刚刚买了小笼包打包回去的那俩，讨论的就是津海中考的户口政策——就算你成绩再好，户口不在津海市内六区，也没机会上津海一中和北关中学这种全国名校。”

巫溥：“呃，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信息越多肯定越好，说不定能少走弯路呢。”

“巫神！”桌子旁走来三个穿着便服的同事，脸都冻得发红，一人拎着一袋酸奶，为首的陶乐乐则拿了三包，顺势坐在桌边，“居然能在食堂这种地方见到巫神，稀客！今天林帅带我们抓到了偷车团伙的首脑，我请大家喝酸奶，巫神你要草莓味还是黄桃味的？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味道的所以都买了——”

巫溥还在因为自己刚喝过可乐还能不能喝酸奶而纠结，千新星越过巫溥从陶乐乐手里接过草莓味酸奶，用虎牙咬开：“是罗能那案子是吧？我记得罗能在津海和江北那边都有下家，联系了那边的同事了吗？”

陶乐乐愣了半晌，林启明虽然一脸不情愿，倒是反应很快地起了高调：“千组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林启明，请多指教。”

千新星反倒一副下属样地连忙搁下筷子站起来回礼——千新星个子不算高，站起来也只堪堪过林启明肩膀，本来高马尾发型这种显高小技巧在林启明面前也无处遁形。

林启明皮笑肉不笑：“忘了介绍，千组，这位是陶乐乐，七组侦查员，侦察兵出身。这位小姑娘是七组新来的实习生，夏可欣，津海警官学院出身。乐、小夏，这位是顶替王组的千新星组长，燕公大出身，刚从梁州调过来，以后就由千组指挥我们七组外勤的工作。”

千新星随和地一边说着“请多指教”一边想和林启明握手，后者话音刚落叼着酸奶掏出警务通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

千新星抬眼看着林启明一脸不像演的的专注神情，举了几秒钟的胳膊收了回去：“这么晚了大家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上还有活干呢——酸奶使者你叫陶乐乐是吧，你明天有空吗？咱们得去一趟乔岳。咱们组有小型车吗？不要MPV也不要SUV，太显眼。”

被突如其来册封为“酸奶使者”的陶乐乐连忙点头：“我没问题，只不过组里没小型车——林帅有！他刚买了小轿车，可以吗？”

差点没拿稳警务通的林启明还没来得及找借口，千新星和知名缺心眼陶乐乐一拍即合：“没事，明天也没有什么危险环节——既然借了车，林老师您也一起来？”

一直乖巧地吸溜酸奶的夏可欣终于开口了：“我可以一起去吗？”

千新星柔声说：“这次你留下来看家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