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海 第2章 西蒙·多伊尔（1）

夏可欣站在燕京刑警总队院子的门口，第一次有了想逃的冲动。

按理说她没有任何理由讨厌这里——燕京刑警总队这种地方，就算对于燕公大这种全国警校生的最高学府，也是高不可攀的实习单位。何况自己出身只是个附近城市的二本警校，虽然成绩优异，但也远达不到直接在这里进行第一次实习的机会。这个机会对自己太难得也太珍贵，她从来没有想过偷懒……

但是现在，她在第一周实习就闯了祸。

早些时候，带教师父带着她去附近一个小区蹲守盯梢一个在逃的盗窃汽车团伙的首脑。等那个叫罗能的不起眼的男人出现在小区外的停车场时，带教师父吩咐她：“待会儿你打一辆出租车从后面跟着罗能，其他的事情别管。”

“师父你呢？”夏可欣下意识问。

“我一会儿在前面，你只管在后面跟着就行，明白了吗？”

等罗能上了他那辆半旧银白色比亚迪，师父开着他那辆五菱佳辰MPV就冲了上去。夏可欣也拦了辆出租车在后面跟着，形成一前一后前后夹击之势。罗能开车似乎是要去交易，一直试图往居民区路段开。在一个即将由绿转红的十字路口，眼看罗能要加速开过去，夏可欣下意识吩咐司机：“师傅麻烦加速，跟紧点。”

她没意识到这一加速闯了大祸。闯了黄灯步步紧逼，罗能的速度却突然慢下来，在一个小区入口附近减速并打双闪。夏可欣以为他准备下车了，连忙吩咐司机也靠边。趁出租车和MPV陆续在路边减速的空档，银白色轿车却一脚油门，绕开MPV溜了。夏可欣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让司机去追，却被师父的车一横挡住去路。

“再不追就追不上罗能了师父！”夏可欣下了车冲师父的方向嚷嚷。

“夏可欣，你这四年侦查学怎么念的！宁丢勿醒知不知道？书念到小狗肚子里了是吧！”师父也下了车冲自己嚷嚷，“没念过书总看过电视剧吧！打草惊蛇啦你！不是喊你只管跟着就行了吗？这下好啦！不知道下次还要等多久啦！”

一想到其他前辈好不容易才查到罗能的下落，自己这么一着急便前功尽弃，夏可欣内心不免惶恐起来——完蛋了。

自己犯下这么大的错误，看来这段实习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站在这里干嘛，进去吧。杵在这里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这个当师父的欺负你呢。”

陶乐乐——也就是她的带教师父——站在夏可欣身后，一脸的疲倦和无可奈何。陶乐乐是个刚满三十岁的圆脸男人，圆脑袋圆眼睛圆鼻头，一张毫无悬念和故事感的好人面孔，性格也开朗随和得不像话，让人怀疑他应该去做街道的民警而非重案组刑警。本来身高对于一部分女孩子还有一定压制的作用，哪知道自己从警快十年以来的第一个徒弟居然比自己还高三四厘米，被她那高高瘦瘦身影挡住去路时感到有些不自在的反倒是自己。

并不知道自己给师父徒增不必要的压力的夏可欣诚惶诚恐：“师父您先请，您走前面。”

陶乐乐扯了扯嘴角，领着夏可欣进了院子。他其实心情还算轻松：夏可欣犯的错误没什么大不了——罗能的手段并不高明，而年轻人嘛，免不了犯一些小错误才能成长。

何况现在，小组内群龙无首，就算想给夏可欣一点教训，也找不到能教训她的人。

五天前，勘查小组原组长、四十九岁的老将王宇翔在一次抓捕行动中不慎跌伤腿骨，造成肱骨粉碎性骨折，走路都成问题，遑论继续调查。但手上刚揽下的“12·31”重案不能不解决——再不解决真就要拖过年了——因此目前组内管事的就是原副组长——和大家年纪资历相仿，应该不会过分为难。

正巧一个披着脏兮兮白大褂、里面穿着看不出本色的卫衣连帽衫的男人正捧着刚从自动贩卖机里买的冰可乐经过走廊，陶乐乐一把抓住他的兜帽：“巫神啊，林帅在办公室吗？”

“你找林帅？”组内法医巫溥摘下耳机停下脚步，“他现在应该在队长办公室吧，找他有什么事？”

“去找大队？他？”陶乐乐愣住了。

“啊我忘了，你一整天在出外勤——我们组有新组长了，空降。林帅资历也够，能力也那么强，谁都觉得他应该顺位顶上去的，现在他正生闷气呢，有空你劝劝他。”

陶乐乐不知道应该先为了“林帅这种平日里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的人居然去找领导吵架”还是“现在山中有老虎了刚捅娄子的自己和夏可欣肯定完蛋了”目瞪口呆。一向不爱说话的巫溥颇为兴致勃勃地补充说明：“吃午饭的时候听人说那位新组长就是之前西南扫黑除恶专案组的，直接绕过米大队调过来的！连林帅这种高材生都能被他这么直接压一头，不知道该有多厉害。”

夏可欣早就走神了。她对办公室政治不了解也并不关心，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实习学警而已。眼下师父被同事拖着唠嗑，师父要带她找的副组长听上去现在也不在，她简单向师父报备了一下，转身去了卫生间。

冰冷的自来水在手臂上流淌。夏可欣掬了凉水泼在脸上，试图缓解一些焦虑。

这只是一次盯梢，又不是正式收网…….但第一次出任务就把人放跑了，再蠢的学警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算了！大不了回老家随便找个乡镇派出所当当户籍警或者解决一下纠纷也不是不行，网上都说女生本来就不适合当刑警吗，看来自己可能真的不适合……

夏可欣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满脸是水、面色苍白的自己，在身边那位正在对着镜子扎头发的、虽然穿着脏兮兮皮夹克但还是意气风发的矮个子陌生女警衬托下，更显得疲惫和落魄。

她羡慕地目送着整理好仪容的陌生前辈离开洗手间——这样一看就游刃有余的前辈，年轻的时候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夏可欣甩着**的手走出卫生间，巫法医已经离开了，陶乐乐倒是一脸如释重负地继续带自己去见那位“刚刚终于回来了”的副组长。

早在来这里实习之前，她就听说过这位副组长的威名——燕公大高材生林启明，早年在警校教学，对冷兵器实操颇有研究，读大学写论文时曾经看过他的文章。听到师父称其为“林帅”，她瞬间心领神会——林启明的长相确实是无懈可击的英俊。说他帅气都嫌小家子气了，就连英俊都嫌分量不足，林启明的好看确实是男女老少通吃的那种。

此时林启明背对着门口坐着，夏可欣只看见办公桌后一个烦躁地用一把短刀削苹果的背影。那把刀有半个小臂长，刀柄漆黑而刀锋雪亮，上面篆刻着一个颇为精致的虎头logo。和颇为唬人的小刀形成反差，一条长长的苹果皮从虎嘴下绵延不绝。

陶乐乐大大咧咧地拿起自己桌上的刨刀晃了晃：“林帅啊好久不见——我这儿有削皮刀诶，你要用在我桌上拿就行，用你那把五位数的水果刀削苹果是不是太屈才了一点儿？”

“阿虎只是兼职而已，不是水果刀。话说回来，你不是带新人去追罗能那条暗线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醒啦。哦对了正式介绍一下啊，这是咱们组刚来的实习生，我徒弟夏可——”

“别转移话题。怎么会醒了？暴露了？”

陶乐乐瞬间泄了气：“没。”

林启明本来还没焦距的慵懒目光瞬间就钉在旁边比陶乐乐还高的夏可欣身上。夏可欣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帅气又这么才华横溢的男人为什么三十多岁了才大龄晚婚的原因——

太冷了。冷得人骨头痛。

锋锐的粗眉毛和眉压眼的骨相本就不是什么看上去和蔼可亲的特征，平日里那尖锐的冷意还会因为距离被稀释，但眼下那眼睛几乎是逼视着自己，世界都跟被速冻似的静了音。

半晌他终于眨了眼，针扎一样的眼神又转回陶乐乐身上。

夏可欣心一横，终于抬起头：“林组，不怪陶哥，是我——”

“林帅，跟这丫头没关系。”陶乐乐打断了夏可欣的话，“是我大意了，错在我。”

林启明看看低眉顺眼的陶乐乐，又看向哭丧着脸的夏可欣：“罗能身上可是大案子，牵扯到燕京周边好几个省市，咱们也不是跟着他一天两天了。乐乐，你好歹从警快十年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我知道啦，所有责任我来担。”陶乐乐挠挠头。

身后的夏可欣表情比哭还难看。

林启明再度开口，目光却放在夏可欣身上：“以后注意吧，趁现在新组长还没来。晚上玫瑰酒店门口停车场见，带上你徒弟，将功补过。”

“好嘞林帅，可欣你赶紧谢谢人林帅。”陶乐乐松了一口气，“时间摸清楚了？”

“前天你到南站接你徒弟的时候我蹲了一晚上。罗能那位情人陈雅心在百柳中路那家玫瑰酒店当前台，每晚八点下班，罗能每晚都会开车去接他下班之后才回家。现在罗能只知道有人跟踪他，大概还不知道之前我们已经守着他家蹲点两周了——是时候收网了。”

下午五点半，玫瑰酒店。

这是一处上了年纪的中档酒店，放在二三十年前尚可算豪华，如今只剩下艳俗，尤其是在周边现已经盖满新楼的对比之下。酒店外有一块小型的公共停车场作为缓冲，而隔着马路正对面如今是一条年轻化的网红商业街，开满了奶茶店和轻食店之类的商铺。

陶乐乐指着门脸最大的那家奶茶店，给刚打开车门的夏可欣塞了一百块钱现金：“看在我们还没吃拜师席的份儿上，只有这么多，再要没有了。待会儿你上那儿买点小饮料小蛋糕什么的坐着，一旦陈雅心出现，就给我打电话。你记得罗能开的什么车吧？”

“银白色老款比亚迪，外地车牌，西F90GL3。”夏可欣接过钞票，“师父你呢？”

“我把车停停车场坐车里，等你林帅来照应。如果罗能出来了，想方设法，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拦住他——拖住他也成。”

“罗能会带武器吗？”夏可欣问。

“这倒说不准。”陶乐乐刚说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又装腔作势地嘱咐，“你可别喊着‘我是警察我要抓你啦’之类的冲上去——这次让你来可是为了将功补过，明白吗？”

“遵命，师傅大人。”夏可欣心虚道。

目送着夏可欣进了奶茶店找了靠窗位置坐下，陶乐乐开着MPV进了停车场，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停下。从驾驶室的位置，正好能看见玫瑰酒店出入口方圆十来米内的全部情况。距离罗能情人准点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早到一点总是好的。

这就是刑警的日常。比起刺激的追踪和战斗，更多的是等待。

盯着门可罗雀的玫瑰酒店大门盯了不知道多久，陶乐乐听见车后座被打开的声音，后视镜里的正是穿着深色便服的林启明：“去申请了枪，晚了一些。目标还没出现吧？”

“还没呢。太夸张了吧，咱用得着枪吗？”

“保险起见。”林启明手凑到空调上烤，“你那爱徒丢哪儿了？”

“对面奶茶店里坐着盯着呢。”

“我还以为你会带着她一块儿。”

“说好的将功补过嘛。”陶乐乐笑了笑，把手放在空调出风口暖着。

林启明不动声色，看了看手腕上的G-Shock电子表，又看了看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象，“七点半了。天气预报说晚上八点有雪，在这不开车灯的话能见度太低了，我在酒店大堂里面守着吧，有情况给我打电话。”

一月深冬的燕京，林启明感觉自己下车没多久手就全冻僵了，戴着战术手套也防不住寒风。天气预报说明后天会有特大暴雪——暴雪非常应景地和那位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新组长一块儿来。

新组长名字怪得像假名，“千新星”，听着不怎么靠谱。早些时候在总队长那里看过照片，是个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女人，粗眉毛，浅色眼睛，眼尾上挑，骨相不像中原人，比性别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张比陶乐乐还乐的表情，证件照上还冲着镜头直咧嘴，照片若是放在学警的档案上还算阳光朝气，在这个时候放在这种地方未免有些......邪门。

诚实地讲，林启明倒不是反感这位空降的邪门吉祥物——要办“12·31”案，有一个燕京公安系统之外的人来提供新的思路自然是顶好的。但眼下的形势，不是一个看上去就像吉祥物的外人能办成的。

十天前警方接到报案，燕京市郊乔岳区福瑞庄园别墅区发生凶杀案，一名38岁女子汪忆珠在家中遇害。报案人是汪忆珠的丈夫、当地有名的法官陈义兴。据陈义兴回忆，其当天早上6：30分离家上班，汪忆珠还在熟睡。中午午餐时间他接到妻子好友的电话称汪忆珠的手机关机无法接通，遂打电话请别墅物业帮忙上门查看，但物业也称敲了门无人回应。汪忆珠虽然表面上是家庭妇女，但也在进行一些股票投资和期货交易生意，名下有一系列的企业，因此长时间无法联系一定是出了问题。下午陈义兴请假，和物业及妻子好友一起回到家里，因为没带钥匙的缘故而从花园翻入室内，从而目击案发现场——主卧内死者仰面躺在床上，手脚被捆绑，衣不蔽体，头部的开放性创口使其当场毙命。家中有明显的翻动痕迹，案发现场门窗完好无损，除了卧室内有一处残缺鞋印之外，并没发现其他痕迹，更没有除了男女主人之外第三者的指纹。

如果没有后面那些破事，这只是一起性质比较恶劣、罪犯有一定反侦察能力的入室盗窃杀人案，大家按照流程老老实实排查下去即可，至少犯不着兴师动众得捅到市公安局，让堂堂总队长上新闻发布会。但因死者身份特殊，且陈义兴借着自己的法官身份在社交网络上频频为此案发声，隔三岔五追忆和妻子几十年婚姻的似水年华，从而催促警方赶紧办案。

陈法官不愧是师专出来的文科高材生，说书水平一绝，让几乎全网人为他的故事心碎的同时，也让一些吃瓜不嫌事儿大的网友和自媒体被引导着对案子本身指手画脚——比方说，刚才陶乐乐车里正放着提神的电台节目，那位以燕京方言俏皮话闻名的主持人正以讲相声的口吻猜测别国间谍或外星人作案的可能性。

虽然林启明心里也明白自己给别人的印象像个什么都不关心的冰冷破案机器狗，但身上一直有一种和时代格格不入的较真和固执。这样的特质让他对实习警员初次外勤就弄醒暗线这种小事并不太在意，但莫名其妙对着重案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无法推进而忧心忡忡，总想死追到底才肯罢休。

在大堂角落里嚼了半包青苹果味□□糖的时间，陶乐乐打电话进来：“林帅，可欣那边看到目标出现了，马上进停车场。还是老计划？”

“老计划。这次得宁醒勿丢。”其实不用提醒，林启明也注意到，夜色里一辆面熟的半旧银白比亚迪从市区方向过来，正悄然滑进停车场车道。

玫瑰酒店的停车场随着酒店产权几经易主，道路地面也被不同时期安装的减速带改装得坑坑洼洼，罗能开着车子经过时会发出闷响，徒增烦躁。每晚在这里接陈雅心下班，这响动不算好听但已经成习惯。

但刚刚，里面混了别的声音。

罗能看向后视镜，一个穿着军绿色冲锋衣的高个子男人和自己的车擦身而过。直觉让他松开刹车，换挡，试图倒车——入口尽头的变电箱旁有块空当儿适合掉头。

然而电光火石间，凄厉的刹车声划破平静的夜色。

一辆颇为眼熟的五菱七座MPV一脚横在了自己身后，挡住撤退路线。

而刚刚那个冲锋衣男人此刻站在自己车前，车灯短暂地照亮了他凌厉得令人震悚的五官，那剑眉星目和双手举高的枪口，此刻毫不含糊地瞄准着自己的眉心。

罗能顿时浑身血液倒流，愣了半晌后马上挂挡踩油门朝着前猛冲。

——赛车博弈。同归于尽。

林启明早料到罗能垂死挣扎，仍然笔直站在原地，但枪口换了方向，在罗能加速之前一枪击中对方前车轮胎，然后朝着侧身飞扑而去。

好消息：至少对方没有远程武器。

爆胎的旧车顿时失去了控制，被惯性一猛子冲向前，直往停车场尽头的低矮围墙上扎。

陶乐乐连忙踩了油门逼过去，顾不上还没从地上爬起来的林启明，拿着手铐冲上前，还没凑近被撞得变形的车门，一道瘦高如猎豹的矫健身影突然横闪出来，以惊人的怪力卸了车门就把罗能往外挖。

林启明好不容易从绿化带里站起来打算冲上前帮忙，却只看夏可欣早就把人高马大的罗能掏出来摁在地上铐了：“老实点，别乱动！”

下了车站到林启明身旁的陶乐乐很快从一脸震惊转向一脸欣慰和骄傲：“挺好，也犯不着咱们来帮忙了……这就是‘名师出高徒’吧。”